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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不是亲爸哈,你咋老不跟我们一床睡?”
杜若挎着工具包,步履维艰地走出涵洞,僻静地隐现在万山丛中的养路工点映入眼帘。近大半个月来,杜若安分守己的在工点上着班, 每天当朝晖透过清晨的薄雾,万壑千崖映耀着璀璨绚丽的霞光,亮晶晶的露珠挂在溪畔绿树梢头和路边野草尖上,杜若就带着干粮、拿着丁字锤,上路巡道了;每晚当夕阳给山野镀上一层金辉,半天曼妙瑰丽的云霞在空际闪动,暮霭弥漫在山巅翠微深处和远峰高峻崖头,杜若就带着一脸风尘、拖着一身疲惫,下路收工了。工区往昔一帮子故交旧友,星期天兴冲冲地拎着山鸡野兔前来凑份子病酒,杜若再也不死抱着宁可伤身体、不可伤感情的信条,揎拳捋袖地喝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让人在背后看哈哈笑儿,再作贱他借酒装疯,往粪坑里扎脑袋,尽干些让人唾弃令人齿冷的龌龊事儿;山乡过去一把子至交挚友,节假日乐颠颠地带着习作画稿前来摆龙门论画,杜若再也不死守着欲赤须近朱、欲黑须近墨的信念,海阔天空地论战得嘴皮子发麻、腮帮子发僵,让人在背后放冷风派不是,再鄙弃他猪心狗嘴,往刀刃上伸脖子,尽说些把肉麻当有趣、驴唇不对马嘴的混帐话儿。杜若自嘲在半天云里跌一跤了,过去时时刻刻涌动的功名心早已淡薄,往常日日夜夜浮现的利禄观早已淡泊,那些声声泪、字字血的迷思幻想不是他这种山野村人所能做得;杜若自疚在是非窝里走一回了,时常引以为骄的荣耀光彩成了受人讥笑奚落的口实,竟日引以为傲的才华能力成了招人怨尤妨羡的把柄,那种充满了上刀山、下火海的艰难前行心态不是他这个凡夫俗子所能葆有。在他实实在在的只能是荣华花上露、富贵瓦上霜,生生世世的只能是画饼充充饥、望梅止止渴。而当老工长带着他去工区财务室领工资,半个月下来竟有一千多元。杜若顿时傻眼了,自己起五更睡半夜画一个月画儿,竟抵不过半个月工资,自己坐不安寝不宁用一个月心思,竟比不上巡半个月的道。瞧老工长两口子一天到晚安闲自在,家里家用电器一应俱全,一日三餐盆盆罐罐应有尽有,一双儿女上大学了,谈吐衣着十足城里人派头。原来杜若是瞎子鸡,盼望了十几年的景遇只需随遇而安地点个卯;原来杜若是笨脚猫。寻找了十几年的出路只需按部就班地报个到。杜若满屋子藏书,竟是他日子过得忧危愁苦的祸害,杜若满屋子绘画,竟是他活着弄得辱身败名的灾厄。画一个月画儿养不活一家人、糊不上一家人的口,用一个月心思护不住一家人、顾不住一家人的脸面。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过去所走的是叫人狂、叫人痴的艺术之路吗?这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过去所从事的是叫人愚、叫人怨的创造性劳动吗!杜若横起一条心来,将屋内所有的书籍都打包装箱,从此就浪子回头。在山里安身立命地做个养路工;杜若壮着一个胆子,将屋内所有的绘画都码堆封存,从此就败子缩手,在山里安时处顺地过一辈子。毕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日子过得也很滋润体面。
杜若走下路基,暮色已从四下里笼罩过来,蓦地山坡上自家屋檐冒出了一缕缕炊烟。映照着天顶最后一带金辉,丝丝烟云都被染成了橘红色。杜若眼中一热,心里热腾腾地涌入一股暖流。迈得疲乏无力的步子不觉跫然快速起来。莫非晨晨回来了,自那日犟头犟脑地离去后,他四路打电报寻找,然而四路不见人。杜若大踏步地跨进院门,一副出其不意的景象跃入眼眶,原来若愚在院子里正跑跑颠颠地逐着小鸟玩呢。杜若心神一阵大震,工具包哗地一下掉在地上,由不得热泪盈眶地发起愣来。若愚扭头瞧见,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儿一转,就喜形于色地张开双臂,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地跑了过来。杜若骤觉喜从天降,眉宇惊异不已地开朗起来,眼里闪射出一片奇特的希望之光,飞身抱起若愚,张嘴亲一口粉嘟嘟的脸蛋,边强自抑制着怦怦直跳的心头,边犹信犹疑地往屋内走去。
屋内像换了一个世界似的整洁明净:四壁所有的窗帘都拆洗了,融融光照下显现出一种清新宜人的颜色;床上所有的用品都洗涤了,洁净如新的散发出一股幽微淡薄的清香;连脚下的地板也洗涮一新了,光可鉴人的不带一点花花搭搭的污渍。杜若瞬时情难自禁了,像淹没在情天孽海中的溺者望见了苦尽甘来的彼岸,胸腔塞满了太多的慰藉;又像是跋涉在冤天屈地上的行者看见了否极泰来的出路,脑海挤满了太多的希冀。他一个箭步冲到厨下,急切中带着长相思念的痴心与久别重逢的痴情,一手抱着若愚,一手将正在忙碌的红莲搂在了怀中,“你……你终于回来了!”
红莲一阵嘘唏,脸上腾起一片久违了的羞云,感伤的热流融合了极度的喜悦,使她激情难抑地潸然泪下,唇边流过的泪水也尝不出是苦还是甜了,“你……你先吃饭,我们还要赶通勤车回县上!”
杜若周身为之一震,嵌刻在心中地千难万难也要使一家人团聚的信念使他坚定不移地拥着她,但不能让红莲再受半点委屈的念头却也使他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双眼紧紧地盯着红莲刹那间显得十分悲痛而又十分无奈的眼睛,心胸顿时不可遏制地涌起同样悲痛与同样无奈之情。
“我来是要告诉你,晨晨去东莞了,听说在家电子厂打工,东莞是什么地方,我不说你也晓得,赶紧去把她找回来,好好地成个家,都几十岁的人了。在哪儿跌倒了还不晓得在哪儿爬起来,这屋内没个女人,日子过得下去吗!”红莲抽抽咽咽地抹一把泪水,轻轻挣脱杜若的怀抱,万般无奈却又万般镇静地走到一边。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成个家,我等你这么多年,若愚都快三岁了,人家离过婚的夫妇都能破镜重圆,我们成个家就这么难吗!我有老婆,有儿子。成天魂牵梦萦的是你们,让我拖着为爱憔悴的身体、为情折磨的心灵跟晨晨成个家,这对晨晨公平吗,这种站着说话腰不痛的话也说得出口!”杜若满腔怨愤,内心强烈的情感像火山一样迸发出来,颜面在爱恨交加的苦楚中抽搐着,整个人痛苦万状的显得十分吓人。
“你总是这样,三句话没说完就急,这遇事不冷静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红莲神色陡变。气得面色苍白地板起了脸,郁积在心中为谁遭罪为谁蒙难的怨气一股劲儿冲上脑门,不禁使她连喊带叫地发起怒来,“成天只晓得计较自己的那点事儿。你吃了苦受了难,你有老婆儿子不能认,你晓不晓得这些年我们是怎样挣命的,这回你老婆差点儿吊了颈。你儿子差点儿送了命,你在哪儿?不是公安破案破得快,小邪皮拼命相救。你今天还能见到我们娘儿俩!”
“真的,爸爸,那个叔叔好凶哟,把我一个人藏在大山黑屋子里,不是那个阿姨喜欢我,还真被喂了狼,那个叔叔成天管妈妈要钱,说是我们家欠他的,爸爸,我们家真的欠他好多好多钱呀!”若愚稚气地扬着脸蛋,两只眼睛睁得滚园滚园的,恍若那场噩梦留在心中的阴影还没有驱散出去。
杜若大吃一惊,像被人狠狠地掴了一掌似的,心呼啦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凶狠地拎到了半空,一时恐慌、忧惧、担惊受怕等数种情绪,乱糟糟地充塞了整个胸膛。他想吼、想叫、想骂人,然而他知道这一切都不行,眼前是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和一颗为了自己而饱经忧患的心。好一会儿,他才勉勉强强地收敛起满脸瘆人的煞气,掩盖住满眼骇人的凶光,默默不语地别过身,将上不能保妻儿幸福的凄凉和下不能保妻儿平安的忧伤咽下肚去。
“你也别操心着急,天塌不下来,黑心王八总有遭报应下地狱的时候!”红莲抱过若愚,将他放在八仙桌上首的椅子上,然后找条毛巾系在他胸前,“愚儿,好好陪爸爸吃饭呀,日后叫晨晨姑姑做你新妈妈,在爸爸的铁路上上幼儿园,好不好呀!”
“不好,我不要新妈妈,我要跟妈妈在一起,我还要爸爸,要晨晨姑姑!”若愚刚在椅子上站定身躯,就用汤匙在盆子里捞出一块肉,泼泼洒洒地放在杜若的碗里,“爸爸,你吃!”
杜若痴痴一笑,脸色如同一朵绽开的苦菜花瓣,口中一迭声地说“好,好!”边伸手接过红莲递上的酒杯,满满斟上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
“慢点喝,多吃点菜,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姑妈喂的老母鸡,上次给你置办电器,忘了买台电冰箱,下回买了再叫小邪皮送来,吃不完的菜先放在老工长家里,千万别吃剩的,一个人在家可得当心身体。这几年不见,你也见老了,那像个三十出头的人,才刚我都有点不敢认。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一家人没拢在一起好好过,有难的时候,连个商量的人也没得。但我是为你好,为你画画儿能画出得名堂,做人能出人头地。我一个山里女人,拼爹没得,拼文化不行,出山两眼一抹黑,过日子只会拖累你,临难只会雪上加霜。你还认为是农耕社会呀,夫妻恩爱苦也甜,早不是那本老皇历了,时下连呆子傻子都晓得拣旺枝飞。早两年,我指望你能开窍,跟任老师好。任老师是城里人,有文化,会来事,两人和和美美地成个家,快快活活地上个班,那不是神仙过的日子,画画儿画出名声来了,人活得也有尊严了,还能在全铁路得大奖。你过去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要过这样的日子,头上戴着桂冠,脚下踩着地毯,脸上飞着金光,身上衣着光鲜!这好不容易黄连锅内煮人参,从苦水里熬出来了,你倒好,机缘打门前过。你拽都不拽一下。听小邪皮说,你跟任老师分手了,我就知道是你作的怪,心里想跟我们娘儿俩团聚的幺蛾子还不死!这不,又遭罪了,被人一脚从城里踢了出来。要是当初跟任老师结了婚,能有这事儿吗,这不是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的麻烦!”红莲来回来去地将厨下热着的菜都端到桌上,又满满地盛一碗鸡汤端在杜若面前。这才面带笑容地坐在桌子下首,也不吃饭,边不停的给杜若夹菜,边不停地叨唠开来,“回就回了,你也别难过,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咱山里的这方水土也不见得就不能出人头地,但起码你得摔个跟头学个乖吧,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吧。你倒能,守着大河没水喝。守着青山没柴烧,老毛病又犯了!你怎么在灰堆里打三个滚儿还开不了窍呢,在难窝里走三个来回还放不下心中的幺蛾子!晨晨到东莞后给我来了封信,说跟你是牛蹄子两瓣儿。硬是闹不到一块;说本来要去县上看看愚儿,跟你吵了架拌了嘴,不想再呆在山里。就一个人不辞而别了。嘱咐我有时间来点上看看你,陪你说说话、走走路,帮你洗洗衣服、做做饭,字里行间就是一个流着泪的爱字。你说你到那里去找这样好的姻缘,你三十岁以前就难得找对象,何况现在三十多岁了,还拖着愚儿,莫非你要熬一辈子光棍死守我们娘儿俩。要这样,既害了你,也害了我,更害了愚儿!”
“你边吃边说不行,又不是最后的晚餐,过了今晚话就说不成了!”杜若怄不过脸一沉,没好气地反讽一句。
“又不想听是吧,你咋就属刺猬的,谁碰扎谁手,这话不说清楚吧,你个猪头怨我无情无义,把话说清楚吧,又个倔巴子不想听!”红莲莫可奈何地暗自一叹,面带酸涩地白了一眼,终于捺着性子和缓下语气,“我也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呀,吃苦受累把愚儿拉扯大,俗话还说:结发夫妻蜜罐子油、半路夫妻搭帮的牛呢。但由得我吗,那二流子哥儿至于今还不肯离婚,我去法院起诉过,去妇联上诉过,也请乡里有头面的老人去说嘴过,但黑了心的狼分不出好歹唦,闻惯了屎的狗嗅不出香臭唦。这回他绑架愚儿,开口就要二十万,虽说被公安抓了,但保不定什么时候又给放了出来,我现在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相好的死了怪我,娘老子死了也怪我。我要是给你成了家,不就把祸胎带进了家门,愚儿不又成了他祸害的对象,你还画得上画儿,走得出大山,有机遇成名成家!”
“我说吧,我就说不得一句话,说一句话你就怄气,要不还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约法三章我还记着呢,这下该行了吧,莲老板?”杜若心中一软,万般无奈地叹一口气,满脸的不愉快也迅即转化为一半悯惜与一半怜爱的神情。
红莲回嗔作喜,蒙了一层阴翳的眼里又浮漾出盈盈的笑意,嗔怪地用手指杵一下杜若,“记得就好,反正我又不是为了自己,我对得起你们老杜家,为你们老杜家吃尽了苦头,你一辈子感恩戴德也不为过!”
“爸爸,我不是你亲生的哈,我们幼儿园的老师说,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亲爸爸在哪儿呢?”若愚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边时不时地扭头瞄瞄这个瞄瞄那个,直到妈妈不说话了,才仰着粘了一鼻子饭粒的脸蛋,把老早就藏在心中的疑问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