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文章的纸弄污了,钟先生让我重新誊抄一遍,我想跟您领一张纸。”话出口,斯迎也感到了心中的忐忑。
彭斋长皱了一下眉头,看着桌子上放着那叠纸,说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些纸是明天你们考试用的,每科一张,都是有数的,我这也没有多余的,现在到年末了,要想要纸,须得明年从库房领了。”
斯迎知道彭斋长对她有偏见,但觉得再怎么样也不会在一张纸上较劲,笑道:“那能麻烦您您从库房再领一张吗,或者问问其他斋有没有富裕的,钟先生这份作业的成绩是要计入年考的,您帮我想想办法吧。”
彭斋长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年末库房已经盘点封库了,没法再领了。既然你说这个成绩要计入考试,那就更不能给你了,不管是大考小考,弄污了卷子一律没有分数,这个规矩你应该知道吧。将来你考女官试,一场也只发两张纸,写坏了就没有了,难道到时候你也这样跟难道也跟考官要纸不成?况且也对别的学生不公平,你别怪我不近人情,这件事就是一个教训,你回去吧。”
屋子里还有几个其他斋的斋长,彼此间相互看了看,交流了一下眼神,有人撇了撇嘴,也有人露出不屑的笑容,却都没有说话。
斯迎垂头丧气的出了廨房,又跑到后勤,想跟库房管事商量一下,能不能先佘一张,明年等新发了纸,再还回去,到了库房一看,大门已经贴了封条,管事们已经先一步放假回家了,只有个婆子看门,而她没有库房钥匙,让斯迎之前种种设想落了空。
斯迎又回了茂学,沿着回廊慢慢踱着步子,,她不甘心就这么回去跟钟先生说交不了课业,那样她的年考成绩一定会大受影响。想来想去都只有求彭斋长,考卷都有一张稿纸,一张誊抄纸,请她把自己那张稿纸先给她拿来用,到考试的时候,她只用一张纸,就算有错误,总比一项没有成绩好吧,只是,要如何恳求才能让她松口呢……
斯迎酝酿措辞的时候,另外两个斋的斋长从廨房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语向斯迎这边走来。斯迎怕被人看见自己在这闲逛,忙躲到廊柱后面。
只听其中一个斋长说道:“看样子明年还是她带甲斋。”
“应该吧,有金学正罩着,她连学督都敢叫板。”另一个冷笑道。
“你看她今天那副嘴脸,谁不知道她把纸都卖了赚外快,还好意思义正词严的教训学生呢,她当然不会去后勤领了,后勤的婆子说她报的损耗比去年多了三成呢,结果学生还没得用,你说都哪去了,嘁……”
“呵,没办法,她仗着金学正揽了耗材的差事呢,连带咱们都捉襟见肘的,这人也太贪,别人多少还要留点备用,她真是可丁可卯,多一张都不留的……”
“算了,咱们谁惹得起她……”
两个人说着跨出侧门走远了。
听这两人的言语,斯迎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她攥紧了拳头,又是因为钱,偏偏就是这么几文钱,我顾斯迎竟沦落至此,要想尽办法去讨好这种小人,呵,可就算她大发慈悲赏给我一张纸,我又能用这种纸写出什么圣贤文章……
悲愤一起,早把方才放低姿态恳求的打算抛得一干二净,不知不觉的踱出门去,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在学宫东北角的花园前了。花园的月亮门上有一块匾,上书三个大字——浮光苑,这个名字出自南朝陈阴铿的《渡青草湖》,“带天澄迥碧,映日动浮光。”
她没来过这里,以前下了课就回家了,住进学宫之后一直忙于学习,而且时值秋冬,花园里的花都谢了,因此也没想过来。她迈步走进花园,里面一片寂静,此时,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花圃中只有衰败的枯草,树木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剩下些光秃秃的枝条张牙舞爪的伸展着。
花园中间是一片池塘,池中植了一片荷花,此时已经枯败,萎黄的荷叶不堪北风的摧残,战战兢兢的垂着头。池塘边上有一座玲珑峻峭的假山,周围铺着几块怪石,羊肠小路从其中迂回而过。假山上缠着各色藤蔓枝条,夏日里这必然是一处芳草茵茵,芬馥萦绕的雅处,而此时只有几片发黄的叶子仍然不肯离开枯藤,在寒风的吹拂下瑟瑟发抖。池塘西北是一片树林,原本树林并不大,但经过八十年的生长,这里的树木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夏日的时候阴凉舒爽,鸟雀绕枝,而此时,寒风从枝丫间穿过,留下满地萧索。
斯迎望着眼前一片衰败之色,心中更添凄凉。原本自己虽不是天之骄女,却也有父母捧在手心上疼爱,而如今什么人都能欺上她一头,从前,何梦莲拿出那点钱也不过是贻笑大方,彭斋长大概是忘了当初怎样逢迎自己的,前倨后恭的样子真真让人不齿。
偏偏这样的小人,制得她无法动弹,这都是因为她没有钱,哪怕她有几文钱,早备上些纸,又何以被她们逼到这种程度,说起来可笑,女学是读书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纸笔,偏偏却没有一张可以供她用,世上还有如此荒唐可笑的事吗?她又气又恨,悲愤得难以自已,走到假山旁的一课柳树下,望着粼粼的湖水忍不住呜咽起来。园中本来极静,她悲戚的哭声回荡在假山石中,惊起了几只飞鸟,扑棱棱掠过水面,仿佛天地也在回应她的哀伤。
这时,假山石之中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斯迎想起从前听过的故事,有人在湖边撞破了别人的阴私,被人推到水里,心道:“该不会这么倒霉,逛个花园就被人灭口了吧。”越想越害怕,心提到了嗓子眼,哭声倒止住了,只听那脚步声伴着枯叶的沙沙声,一步一步靠近,斯迎想要跑,腿脚却一阵发软,动也动不得。
一个身影从掩映的山石中走出,斯迎仔细一看,是一个十五、六岁样貌的少年,面如削刻,棱角分明,眉如墨画,斜飞入鬓,眼角微挑,双眸深邃,体度欣长,一身市面上极常见的淡色青衫,却被他穿出卓然高华的气度,身上一应华贵饰物皆无,却无人敢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书生。
举手投足间带着浑然天成的优雅,流露出超出这个年龄的沉静与内敛,只是他的目光冷然,带着洞透世情的淡漠,仿佛所有的事情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一般。这样的气质在别的少年身上,只会让人觉得故作姿态,而在他身上却理所当然,因为那是一种建立在强大自信上的透彻,仿佛在他面前根本不存在难题,也没有什么难解的疑惑。
斯迎感受到他的强势,心里没来由的觉得很踏实,一时间竟忘了害怕,也忘了伤心,甚至方才的焦躁都不知不觉的散去了,她静静的看着少年,腮边还挂了一颗清泪。
而那少年看见梨花带泪的小姑娘,微微皱了皱眉头,斯迎心中微微有些紧张,不知他怎么看自己这幅样子,又隐隐有些期待,期待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不过这个少年似乎对别人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只扫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挑了一块离斯迎不远的大石坐下。
正当她以为少年不会理会她,心中淡淡的失望升起之时,她的耳边轻飘飘传来一句话,却重重叩在她的耳膜上:“与其在边上没用的哭,不如跳下去算了。”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低回在耳畔,浸润入心间,虽然疏离冷漠,却那样的好听,让人忍不住洗耳恭听,然而那话中的意思,分明带着满满的恶意和嘲弄。
斯迎怔了一下反应了过来,脸上瞬间腾起一股羞恼之色,将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积累的愤怒、委屈一下子点燃了起来,一时间怒气冲头,把教养仪态全抛在脑后,狠狠瞪着那少年,大叫道:“不会说人话就别说,你以为你谁啊,竟敢对我指指点点,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才该去死呢!这池子就留给你慢慢跳吧!”
斯迎的反应多少有些出乎少年的预料,因为在他面前落泪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是想要向他哭诉哀求的,即便说了这种话也只会让她们哭得更委屈,姿态放得更低罢了,弱者祈求强者的垂怜,下位者寄希望于上位者的施舍,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道理。而眼前的女孩子却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一般,一副攻击的姿态,眼神中冒出狠劲儿,好像他若再多说一句,她就要冲上来把他推到池塘里一般。
少年对这样的无礼却并没有生气,反而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似的,嘴角微微勾起,眼中泛出一点光芒,他那疏离淡漠的表情一消失,周围的世界便仿佛随之生动了起来,看着眼前的女孩,他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转头望向斯迎,轻描淡写的说道:“看来还是挺有精神的嘛。”
斯迎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