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周辅脸上一阵青红。拿人名做戏,最是恶劣。除非是关系极亲近的朋友,否则这样的话形同侮辱。
韩冈冷冷的哼了一声,盯住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赵彦若:“吕尚【姜太公】身兼文武之道,让他去考制科如何?将武庙中供奉的古今名将,从主祭吕尚、配享张良两人开始,一路排下来,正殿十哲、两庑供奉【注1】,总共七十二人,让他们去考经义,考今天的题目,有哪个能考过的,尔等说一个出来就行。”
赵彦若当即反驳:“敢问参政,黄裳可是在武臣之列?得中之后是否转为武资?”
“不知诸葛亮领军北伐时官居何职?”
“参政忘了何为军师将军!?”
“若是忘了,如何会问?直至唐时,士人出将入相亦是等闲,彼等用心于文武之道,何曾留意于章句?”
“韩参政。”蹇周辅又大声叫了起来,“黄裳与其余人等同为制科,考题岂能有别?其科目虽与人不同,区别亦当是在御试中。周辅既得太后诏为主考,位虽卑,考评各人高下亦是微臣职分,纵使有权臣干涉,周辅也不敢辜负太后的信任。之前周辅已将结果呈与太后,若参政对吾等四人评判有异议,可与太后去说。”
不能再留了。蹇周辅心道。
与韩冈一番辩论已经足够让这件事张扬出去了,在这里与韩冈辩论,虽然能激起同仇敌忾之意,但时间一长,见韩绛、张璪全无相助,皆站在韩冈一边,其余三人里面包管有人会软了脚。
“韩相公,张参政,韩参政,恕吾等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留。若再无吩咐,周辅要告退了。”
“玉昆?”做了半日配角的韩绛望了望韩冈,“可是问明白了。”
“一切清楚了,今日可知为何多有贤人远离朝堂。”韩冈摇摇头,冲蹇周辅四人一挥手:“尔等下去吧。”
蹇周辅拱手一礼,与其他三人退了出去。
出门后,微笑随即浮了上来。这件事,如愿以偿的闹大了。
即便韩冈能让韩绛、张璪袖手旁观,但韩冈若为了黄裳被黜落而去找太后,王安石自会来助阵。<.推荐的考生全都被黜落,这样一来,王安石和章惇的保护也就免了偏袒之讥,更可体现他们的公心,与为此发难的韩冈正好做个对比。
自己已经为新学冲锋陷阵了,没必要对面的主帅还要自己这个先锋去对付。
“玉昆。”
待蹇周辅四人退了下去,张璪回头看着韩冈。
韩绛和张璪对韩冈的做法也不怎么理解,将人招过来一阵大骂,又能济得什么事?直接去找太后才是正经。
“玉昆,你方才的一番话的确有道理,但蹇周辅最后所说的话也不是没理由。玉昆你想想,朝廷选士,首要还是在公平上。黄裳诚为贤才,但既然其名次已定,又岂能轻改?若是太后再给黄裳上殿的机会,世人不知情由,听说之后岂会不疑玉昆你仗势欺人?换作玉昆你在三馆秘阁中,受命担任这一次阁试的主考,你该怎么出考题?”
张璪好言好语的劝说着韩冈。
换作张璪自己处在三馆秘阁的位置上,也会为此而头疼,总不能给黄裳单独出一份考卷。
题目不同,难易程度自当有别。纵是在出题人自己看来已经做了足够公平,但在他人眼中却绝对不会这么想。
只要有谁没有通过,而与他科目不同的考生却通过了,肯定会质疑那边的题目出得简单了,而给自己的题目出得难了。尤其是黄裳这样处在风尖浪口上的考生,参加的科目又只有他一人被推荐,只要他通过了,崇文院的诸位考官,必定会被一阵质疑的浪潮给吞没。
若是黄裳没有通过,而其他人通过了,又会换作黄裳——更重要的是他背后的韩冈——来怀疑考官是不是想要故意将黄裳给黜落。
这是两难境地。
与其遇上那样的情况,还不如一视同仁,让所有人做同样的考题。
张璪的说法是人之常情,在无法尽善尽美的情况下,表面上最公平的办法,便是减少议论的最好手段。
“朝廷的储才之地,难道养的都是一群畏首畏尾、不肯尽忠职守的蠹虫?”韩冈冷然,张璪说的道理他当然都懂,后世全国一张卷和分省考试争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但现在他又怎么能让蹇周辅的私心得逞,“这等只知自全、不敢任事的蠹虫,也敢来评判何人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
说起来,经过了方才的一番对话,韩冈已经确定是蹇周辅这几位考官最后刻意将黄裳给刷落了。以蹇周辅熬到老的年资,他现在只缺一个晋身重臣的机会,帮黄裳一把没有什么用,但换个方向,王安石就得为他出头了。
韩冈如此坚定,让韩绛、张璪没有了劝说的余地。不过他不是多问废话,韩冈的态度,必须得到确认。
张璪轻声叹着,“既然玉昆心意已定,张璪也不好多说。说起来黄裳的确是人才,若不能用在合意之处,的确是浪费了。”
“玉不琢,不成器。玉昆你虽少有才华,也是几经磨难方成大器。黄裳几多波折,也不一定是坏事。孟轲之言,想必玉昆你也清楚。”
“相公的好意,韩冈明白。不过黄裳此番为人黜落,究其缘由,却是被韩冈所拖累。”韩冈起身,对韩绛、张璪道:“韩冈有事须外出,要先行一步。”
“玉昆,去哪里?”韩绛叫住了韩冈。
“韩冈要去求见太后。”韩冈丝毫不隐瞒自己的去向,“还有几件有关代州的事情需要与太后说。”
代州知州章楶是韩冈之前就任河东制置使时的助手,代州的军政布置皆是韩冈离任前所安排的,有关代州的一应事务,韩绛、张璪都不会多说一句。不仅仅是代州,整个河东北部郡县军政,全都是在韩冈的管辖范围之内,其一言可决。
但韩冈现在去求见太后,又怎么会是为了代州之事,至少不仅仅因为代州。
“玉昆,还是小心为是。”韩绛语重心长的提醒道:“正如你之前所说,蹇周辅即是故意黜落黄裳,又岂会没有别的准备?”
“相公放心,必不让小人得意。”
韩冈说完,冲张璪点点头,随即便匆匆离开了政事堂。
目送韩冈的背影离开,韩绛、张璪对视一眼,一起摇头叹息。
之前新党与韩党的交锋,仅仅是暗流汹涌,不过是在选举时略有凸显。但这一回,韩冈为了黄裳被黜落一事去求见太后,却是亲手拉开了党争的大幕。
朝廷自此多事了。
……………………
崇政殿前,王安石脚步匆匆。
尽管没有安排他入对,但看到王安石阴沉如锅底的脸色,沿途的内侍、侍卫谁敢拦他?只能纷纷分出人手,去向崇政殿的太后报信。
直到快到殿门口,才有一名内侍拦住了王安石,杨戬张开双臂拦在了王安石的面前:“平章,平章,还请停一停,还请停一停。”
王安石双目一瞪,“杨戬,你敢拦我?!”
积年宰辅,当朝元老,一怒之威,竟将杨戬身后的禁卫全都刷的一下给吓到了两边。
杨戬却没有躲开,但整个人也吓得僵硬了。
王安石冷冷看了他一眼,就欲从其身侧绕过。
杨戬终于从僵直复原,噗的一下跪到,手却往侧伸去,扯住王安石官袍的袖角不肯放手,大声叫道:“小人不敢拦着平章禀报国事,太后也不会拒见太后,但这毕竟是小人的职分,请平章稍待,马上就会有人来请平章入内。”
王安石将长袖一拂,一声断喝:“放手!”
杨戬几乎都要瘫了,这可是刚刚领头平叛的平章军国重事,纵使不管事,可宫中又有哪个不怕他。但杨戬的右手,却死活不敢放手。
一名小黄门赶着出了殿来,大声叫道:“太后有旨,宣平章觐见。”
杨戬终于放了手,却也不起来,就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口称死罪不止。
王安石却懒得理他,整理了一下被拉偏了的衣袍,随即走近了崇政殿中。
无视同在殿内的韩冈,王安石向着屏风后的太后行礼。
待王安石行过礼,太后立刻问道:“平章求见,可是有何急务?”
纵然女婿就在殿内,王安石连瞥都不瞥他一眼,“禀太后,臣为阁试而来。制科御试人选已定,岂可变动。黄裳被黜落,是其学问不佳。蹇周辅知阁试,有功无罪!”
来自屏风后的声音充满了惊讶:“平章在说什么?”
注1:北宋武庙与文庙相对,总共祭祀古今名将七十二人。
武庙神主:吕尚(姜子牙)
一、配享主殿:张良
二、十哲:管仲、孙武、乐毅、诸葛亮、李绩并西向;田穣苴、范蠡、韩信、李靖、郭子仪并东向;
三、东庑供奉:白起、孙膑、廉颇、李牧、曹参、周勃、李广、霍去病、邓禹、冯异、吴汉、马援、皇甫嵩、邓艾、张飞、吕蒙、陆抗、杜预、陶侃、慕容恪、宇文宪、韦孝宽、杨素、贺若弼、李孝恭、苏定方、王孝杰、王晙、李光弼并西向;
四、西庑供奉:吴起、田单、赵奢、王翦、彭越、周亚夫、卫青、赵充国、寇恂、贾复、耿弇、段颎、张辽、关羽、周瑜、陆逊、羊祜、王浚、谢玄、王猛、王镇恶、斛律光、王僧辩、于谨、吴明彻、韩擒虎、史万岁、尉迟敬德、裴行俭、张仁亶、郭元振、李晟并东向。</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