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准翰林学士的大作,韩冈没有去听。
也许写得很好……或者说,肯定能写得很好。
以苏轼的水平,甚至可以媲美扬雄为王莽写的《剧秦美新》,不会在《为袁绍檄豫州文》与《讨武檄》之下。
但韩冈没那份余暇去听废话。双手藏在长袖中,正一根根的屈起手指。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
蔡确。
必然的主谋,没有他在外配合主持,太皇太后还只能被软禁在宫中,而赵颢,更是得继续疯下去。
曾布。
薛向。
虽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参与进去的,但正好在他们当值的时候出事,自然是早早的就决定下来的。
苏轼。
应该是拉人头的。以苏轼在京城士林中的声望,包括民间,都算得上很不错。不过禅位大诏写得的确不错,还真把宫闱政变变成了顺天应人的禅让。
石得一。
宋用臣。
赵颢家做监视的内侍,都是宋用臣安排的。而皇城司那边是石得一在管,手握重兵。
他们都会反叛,从利益上,很难说得通。
韩冈心中自省,是自己慢了一步,也低估了赵煦失德,对宫中人心的影响。
废立天子的诏书才念到一半,不想再听废话,韩冈提声打断,“太后临朝,权同听政,此一事出自先帝。尔等欲废天子,那太后呢?”
还不死心?赵颢放声道:“先帝这一诏令就是错的,以母改子,有何不可?”
“我只闻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闻以母改子。”
“失德之君,不可王天下。”
“篡逆之辈,难道可以做天子?!”韩冈声色俱厉,上前两步,与赵颢对峙着。
他这一段,是将太祖皇燕京骂进去了,但没人觉得好笑。
这是困兽之斗,已经没有了反败为胜的可能。
垂死挣扎的韩冈,不免让观者腾起一股兔死狐悲的伤感。
看见韩冈又愤怒的上前了几步,两名站在台陛下的御龙骨朵子直禁卫,立刻跨了出去,一左一右夹住韩冈,拦着他继续往前。
两名禁卫,皆是一身金甲,外套红袍,手中一支涂金铁骨朵。这是大宋军中,最为精锐、也最为亲信的班直侍卫,守护在天子左右。现在,则是保护着屏风后的高滔滔和坐在御榻上的赵孝骞。
在声名显赫的韩冈面前,两人虽然带着为难和畏缩的神色,但依然是毫不动摇的拦住了他。
韩冈没再上前,他抬头向上,盯着屏风,以及屏风背后的高滔滔。
屏风后沉默着,不是无言以对,而是嫌有失身份。她在看着韩冈的挣扎,这是猫戏老鼠的余裕。
没有得到回应,韩冈垂下头去,然后又抬起来,“韩冈虽愚鲁,却不敢逆圣人之教,奉篡逆之辈为主!”
他音声冷澈,神色愤然。
双手摘下了头上戴着的长脚幞头,递给了左手边御龙骨朵子直禁卫。
那禁卫手忙脚乱接了下来,却是一脸的茫然。他不知道韩冈这是何意。
紧张了半曰,蔡确在旁却松了一口气。
韩冈是认输了!
这不是鸭子死了嘴还硬,而是以辞官归隐为条件,祈求宽恕。
可到了这步田地,又岂是辞官就能了事的?!
就在殿上,数百道目光注视之下,韩冈解下了腰带,扯开了官袍,露出了内里的一身劲装。冬天公服的宽袍大袖容易招风,官员们都在里面穿着贴身的短袍,袖口、襟口都扎得很紧。
韩冈亦是如此,一身劲装的他,身形笔挺,矫矫犹如劲松。
可是让人无话可说的殿上失仪,只怕在大庆殿修起来后,还从来没有人当朝在殿上宽袍脱衣。
但御史们并没有出声痛打落水狗。
就是刑恕也没有出来指责,他等着韩冈表演完毕。
韩冈这一举动,怨望昭著,罪证分明。
不过反对最力的韩冈一旦离开殿中,便是大事抵定,只凭王安石一人,绝无回天之力。
他们正盼着韩冈掉头离开,让新君登基的第一场朝会顺利的进行下去。
就在殿外,还有石得一领人等着,韩冈一出去,就会被捉起来。等此事一了,自有处置,到最后当是一杯毒酒赐死了事。绝不会给他出皇城调动兵马的机会。好不容易才将朝臣们都弄进殿来控制住,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出宫去?
结束了。
章惇闭上了眼,他终究不能拿着全家老小的姓命与韩冈一起死拼到底。
而这样的韩冈,现在也认输了。
他亲眼看着韩冈将属于公服的配饰一件件的摘下,又一件件的交给两名禁卫。幞头、鱼袋、腰带、方心曲领,最后只剩下浅紫色的官袍,团成一团,然后塞进了禁卫的怀里。
十八岁出仕,十二载为官,从卑微的从九品选人,做到了宰执的位置上。传奇一般的生涯,现在,终于走到了尽头。包括他的官职,也包括他的姓命。
章惇不想再看下去了。
“拿好了。”韩冈正轻声的对那禁卫说道。
他将最后一件官袍递出去后,双手顺势下拖,搭在了禁卫手中的骨朵上,微一用力,便轻轻巧巧、自自然然的将那支涂金铁骨朵,从抱着衣物和饰品的手中给抽了出来。
生铁为质,外饰金粉。虽是骨朵,却如同蒜头。
沉甸甸的铁骨朵五六斤重,握在掌中,趁手得很。
韩冈抬头向上。
双瞳中的眼神,没有一丝绝望,惟有毅然决然的坚定。
明黄涂金的御榻映在深黑色的眸子里。
正在十步之内,只隔台陛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