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抚掌道:“‘香雪海’三字当勒名石上,以为后记。”
“难得玉昆今日有兴致,可有一二好句?”
韩冈摇摇头,这可不是他的本事,而是来自后世的记忆罢了。
“眼前这梅花,韩冈能知其属,明其分类,还知道如何栽种,如何取果,如何制酒,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如何对着做诗了。”
苏轼道:“如此也就足够了,何须强作诗?”
三人一起走进花海中的一座小亭中,举目四顾,周围皆是花木,香气隐隐,都让人有种当真泛舟在香雪海上的感觉。
看到这边的风景,苏轼之前不想做诗的坚持都烟消云散,“虽无林和靖之材,也免不了想要起诗兴了。”
“我等洗耳恭听便是。”
其实韩冈对今天苏轼的作品并不是很期待。
苏轼在江州过得太好了,连累了诗词的水平并没有能够再上一个台阶。至少没有出现能够比肩后世那些名篇的作品,没有一篇作品能够带给他的感动。
无论哪一篇都远远比不上‘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同样比不上‘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没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愤世嫉俗,绝无尘俗气,也没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自在。比起当世,或许仍算得上杰出,但与韩冈记忆中的水平比较,就未免显得平庸了。
这当真是文章憎命达,要是当初苏轼被重惩,贬居荒僻之地,保准能够再上一层楼。
可惜了那一篇篇绝代好词,可惜了东坡肉。
韩冈正这么想,亭下就飘来一阵肉香,一股红烧肉的味道。
这炉灶就开在亭下不奇怪,天寒地冻,在屋外饮酒,当然要把酒菜先做好,随时热着,这样方能随时取用。周围的梅花香气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多半用无烟的贡炭来热。只是这个时代,红烧肉可当真少见得很。
“这是做得什么好菜?”韩冈问道。
“冰糖猪皮肉啊。”章惇惊讶道,“不是玉昆你家传出来的吗?”
韩冈反过来更惊讶,“是寒家中传出来的?”
“肯定是你家传出来的。”章惇很确定,“名字就叫做韩府肉。都说玉昆你是药王弟子,必知养生,所以吃什么喝什么都有人跟着学。每日的菜单拿出来都能卖钱的。”
不窃诗词,却把菜肴的冠名权给窃了。韩冈怔了一怔,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不过他可以不做诗词,但冰糖红烧肉却不能不吃,冰糖肘子也得时常尝尝鲜。韩府肉就韩府肉,在意那么多,就吃不得好肉了。
“猪肉有微毒,又多秽,大食教视之为禁忌,平日里餐桌上都看不到。奈何猪肉好吃啊。不然韩冈何必为怎么烧肉费心思?”
从食品卫生角度讲,这个时代的确是羊肉比较安全一点,但他就是忍不住。只是怕寄生虫,韩家从来不吃内脏。不过章惇的话或许不假,的确是他家传出来的菜谱。
苏轼哈哈笑道:“河豚都吃得,猪肉难道还吃不得?在江州,鱼吃得多了,这肉就少吃了。嗅到此味,雅骨不剩半点,这俗人胃肠登时便是要占上风了。”
“猪肉价极贱,韩冈幼时常吃。如今也改不了口味。真要说起来,真的跟拼死吃河豚相似。都是明知不利有害,却偏偏忍不住,只是程度有差。一个拼着日后之病,一个拼着登时做鬼。”
“可惜没见过吃河豚鬼,不然可以问一问他,一条性命换一口河豚肉到底值不值。”苏轼笑道,“轼初至江州,一时访客绝少。谈笑无鸿儒,往来多白丁。百无聊赖,便与客说鬼,如此度日。子厚如今还爱听人说鬼狐吗?”
章惇摇头道:“少年时多爱夜中谈鬼,如今便只知敬鬼神而远之了。玉昆你呢?对鬼魅之物如何看?”
“过去从未有见,不知世上到底有鬼无鬼。”韩冈道,“韩冈之学求实求真,若世间当真有鬼,韩冈倒想亲眼见一见!”
苏轼笑道:“格物致知,看来是格不得无形的鬼物。”
韩冈道,“格物致知,知的便是天下万物。有形之花木,无形之风,哪有分别?只要真有此物,世人能共见。”
苏轼摇头,“鬼物多有人见,便是苏轼也曾见过几回。”
“韩冈不曾见,也不曾见有人能捉来给人看的。”韩冈道,“格物实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必须可以重复,同样的条件下,任何人都能重复,并得出同样的结果,如此方是公论。”
“太白之文,无人能得其神髓。所以依格物之说,他便是用不得了?”
“太白之文,不入凡俗。所以用不得。如行军用兵,若有斥候敢回一个前方山高一万八千丈,山水直下三千尺,军法就饶不了他了……此辈超凡脱俗,也就不适合做凡俗之事了。”
苏轼的话近于质问。韩冈的回复,则满满的都是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