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作《字说》,这是从一字一词的训诂释义上下功夫,由此来抢占儒门经典的注疏权,加强之前《三经新义》的根基。就像后世一级级升上去的教育制度,小学是中学、大学的前提和基础;此时的小学,也同样是一切经学的基础。而程颢程颐如今以《易传》传世,也是有着同样的心思。
二程的《易传》,韩冈的自然之论,王安石的《字说》,都是从基础中来,将根本攥住。一旦事成,道统便在手中。而三家所选择的着眼点不同,便是体现了三家学派根本性的差异所在。
不仅仅是这三家学派,其他学派治学,无不是用上提纲挈领的做法。
前代诸儒,孙复著《易说》、石介授徒以《尚书》、胡瑗有《洪范口义》、《论语说》;欧阳修则是通观诸经,乃至考订其真伪。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皆崇法《春秋》,在春秋三传上下的功夫极深。
此乃当时的天下局势,西北二虏猖獗而中国衰弱,必须在尊王攘夷四个字上下功夫,以振奋人心,除了《春秋》,别无他选。同时在唐时所定下的《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这五经中,以《春秋》一经最易着手,毕竟孔颖达所编纂的《五经正义》,只有《春秋左传正义》,《谷梁》、《公羊》两传说得就少了,这就给了宋儒上下其手的空间,宋儒颠覆汉唐经学亦自此而始。当时的纲领,便在《春秋》之上。
《春秋》是鲁史,到了如今,三苏父子重史论,司马光重史学,其实可算是《春秋》一脉。而邵雍、周敦颐,一个钻研象数之《易》,另一个讲得是太极图,皆属易学一脉。都是有源流的。
韩冈要争道统,当然对开国以来的儒门变迁有过一番深入的了解。那些有所成就的大儒,他们治学的根基在何处,韩冈清楚,他们自己更清楚的。如今新学、程门一争道统,没有人会知道该在哪里做文章。
天子压制气学,说实话,韩冈的心里可是憋着一口气。虽说在情面上对岳父王安石有些过不去,不过这一场道统之战,韩冈可是半点都不准备退让,也退让不得。
检视着桌上做样品的药材,韩冈的眼神愈发的冷冽,“家岳《字说》成书之时,曾经将初稿寄送给我。不过看了之后,便回了一句‘刻舟求剑’。如今洛阳的《易传》,在在下看来,也是一般的‘刻舟求剑’。”
“此话何解?”苏颂问道。
“要治《易经》,首先得明其源流。”韩冈解释道:“虽说《周易》源出三圣,但在《周易》之前,有《连山》,有《归藏》,可不光是拿着《周易》解说一下就算了事的。”
“《连山》、《归藏》不早就失传了吗?唐时虽有此书,但那已经考订过是伪作了。”
“那两部的确是失传了,但三部《易经》,时间有先后,《周易》出世时便有所依照,要解释《周易》,先将与《连山》和《归藏》的关系解说明白。”
赵顼有什么样的算计,那是他的事。但韩冈并不打算做个惟上是从、亦步亦趋的臣子。不跟皇帝拧着来,那还配叫士大夫吗?
韩冈费尽心思,给自己加上一层药王弟子的光环,求名只是一部分——不打算学王安石养望三十年的韩冈只能设法去走捷径——但另一部分,便是让赵顼投鼠忌器。
因为皇嗣不振的关系,赵顼是决然不敢与自己撕破脸皮的。比起能不能有儿子继承帝位,‘国是’也好,‘一道德’的目标也好,在赵顼眼中都是要放在一边。自家辛辛苦苦为国为民,最后让弟弟或是侄儿坐在皇位上享受,赵顼可能会甘心吗?就是在后世,也没多少人愿意牺牲自家的子女,将遗产留给兄弟,何况是在这个极端重视血脉和香火传承的时代?
只要他韩冈不去犯十恶不赦的重罪,有什么问题赵顼都得忍下来。何况韩冈准备做的事,直接针对的目标,还是在新学和程门上,赵顼最多也只是附带而已。
将药材和草稿整整齐齐的放好收起,桌上就只剩下二程的《易传》和王安石的《字说》,这就是他如今要对阵的目标。
虽然赵顼一直拉偏架,但韩冈也不觉得他还能有多少办法。韩冈手上的底牌,不是赵顼等人能算计得到的,准备也做好了,一切比预计得还要顺利。
该下棋的时候,他会安安分分的下棋,但必要的时候,掀棋盘也是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