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韩冈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好半天,动荡起伏的心绪最后化为一抹苦笑,出现了在十年宦海沉浮已经变得温和惇厚的面容上。
这事是不是该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韩冈想了想,觉得这个比喻并不是很确切,世事难料四个字倒是更贴切点。
往死里得罪了天子这件事,怎么都是没料到的。
韩冈也是父亲,如果自家的六个儿女中哪一个出了事,他肯定绝对不会原谅有能力相助,偏偏却没有出手的人。反倒是自己出事,倒还能一笑了之。
再冷静的人,关系到亲生的子女,也会将理智抛到九霄云外。何况如今的皇帝子嗣艰难,十一二个子女,只有三个活下来,而现在更只剩两人了。虽然道理上自己做得并没有错,但恨一个人,从来都不可能抱着客观的态度。
幸好自己现在是在京西,离得远了,赵顼的恨意一时还传不过来。而过些日子,应该就能冷静下来了。
转运司衙门的偏厅中,韩冈的幕僚们失魂落魄。他们跟随在韩冈身边,大多数都是看在大宋最年轻的学士光辉灿烂的前途上,眼见着襄汉漕运功成,又献上了种痘之术,本想着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成想一个惹,这下子功劳成了罪过,
可以想象,远在唐州的李诫和方兴听到这个消息后,将六十万石纲粮成功运抵京城的喜悦最多也只能剩下一成半成。
失望之下的抱怨自然免不了:“要是龙图早年能将人痘献上去就好了。”
韩冈叹了口气,到也不怪他们:“为什么你们会相信人痘之术一定管用?那是因为有牛痘作证明。还有我之前在陕西、在广西立下的微末之功为凭证。若是随便一名陌生的路人出来说他有种痘免疫之术,敢问诸位是相信他,并将此术献与天子,用人命来换取他口中的痘苗;还是完全不信,将他打出去?有几人会选择前者,几人选择后者?
十年之前,我将种痘之术献上去,有没有人相信还是两说——区区一个选人,不过是跌打损伤上有点手段罢了,谁会信?换作是我也不会相信啊——即便是信了,又会怎样?给皇子皇女的痘苗,肯定要多种上几轮,而且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通过小儿来制作。”
韩冈一扫脸色发白的一众幕僚,笑容冰冷,“这个世上,竖刁易牙也是有的,多半会有人愿意拿着自己的儿孙来换取富贵。但他们做下的事,罪孽也少不了我一份,哪里能忍心。”
有人信了三分,但还有人眼中闪着狐疑。
韩冈进一步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不知诸位在求学过程中,师长的教导是信之无疑,完全不去思考?还是仔细揣摩,将之领会通透,并加以验证?……肯定是后者吧?
可要用人命来换的人痘之术,又是毫无来由,有几人能坚持验证到最后一个轮回?过去也不见先例,与其说是医术,被人说是巫术的可能性更大。只要开了头,死了人,巫蛊之术的罪名可就让人想栽就栽,那是要掉脑袋的。”
“只要隐去得授人痘,说成是在广西发现的免疫牛痘不就行了?”
“那与欺世盗名何异?!种痘之术我只是改进而已,岂能据之为己功?”韩冈板下脸厉声喝问。
几个幕僚被叱问得面面相觑,哪有这种说法。
他们都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早看透了世情,哪里会相信这种场面话。能坐到韩冈这个位置上的,怎么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这可是只用了十年就从一介布衣杀到龙图阁学士的异数。
“再说,为臣者又岂可欺君?”
韩冈义正辞严,堵的人无话可说。可从不欺君的臣子,不是一百个里都出不了一个,而是一百年都不一定出一个。
高居庙堂之上的皇帝出宫的机会一年也没几次,对外的信息掌握全都得靠奏章和密报,哪个做臣子的会在奏章中老老实实的说真相、只说真相、说全部的真相?总会有点偏向、有所取舍。就如如包拯包孝肃,也没少说危言耸听的话。
但谁敢光明正大的说不可欺君这句话是放屁?
一众幕僚依然愁眉苦脸。韩冈的自辩的确有道理,但一个丧子的父亲,还有宫中的皇后,七皇子的母亲刑婉仪,以及过去子女因痘疮而夭折的嫔妃,他们在悲恸下,是不会讲道理的。
“你们放心,”韩冈却在笑,“天子是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