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冈只是这一问,吴氏就又立刻用手绢捂着眼睛,哭了出来。旁边不知是哪一家的女眷,连忙将她搀扶了起来。
王安石看着老妻被扶着进了偏厢,不生悲怆的叹了口气,对韩冈道:“玉昆你进去探视一下吧,大哥儿一向与你交好,最后也要见上一面才是。”
掀开帐帘,韩冈往里屋走了进去。就在房内的一众女眷忙避让到一边,只有萧氏抱着儿子在旁抹着眼泪。
“玉昆你来了!”见到韩冈进来,首先出声的竟是躺在床上的王雱,这时候的他精神却好了不少,声音也是响亮的很,“愚兄这幅模样,不能下来与你见礼了,还望勿怪!”
王雱的脸上此时泛着红润的光泽,只是早就瘦脱了形,高高.凸起的颧骨在陷下去的双颊上留下深深的阴影,眼睛都是。韩冈没想到才半年的时间憔悴成了这副样子。哪有半分当年韩冈与其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只是气度依然不减当年,言辞也依旧洒脱。
韩冈心中黯然,王雱现在明显就是回光返照的样子,已经只有最后的短暂时光了。他走到床边,就在一张方凳上做下,勉强笑道:“你我兄弟,何须在意这等俗礼。”
“说得也是。”王雱呵呵笑着:“玉昆你若是回京再迟一点,我们兄弟可就见不到了。”
“这话怎么说的。”韩冈摇头道,“元泽今日气色不差,安心调养,想必很快就能康复了。”
“玉昆你这话说得就不实诚了。你我皆非凡俗之辈,何必说这些虚言。”王雱神情中有着看破一切的平静,“愚兄这身子是不成了,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听见王雱这么一说,萧氏在旁就抱着儿子,低声呜咽了起来。
韩冈一听之下,鼻中也免不了有些酸涩。
王雱哈哈一笑:“人事有终始之序,有死生之变,此物理之常也。存没皆是常事,何必做小儿女态。”
韩冈知道王安石父子皆习《老子》,王安石的《老子注》韩冈拜读过,王雱本人在《道德经》上同样是钻研精深。旧时与韩冈辩经,王雱曾拿着《道德经》上的文字来做论据。以儒家思想来诠释道家章句,韩冈没少摇头。只是眼下到了生死之际,王雱依然故往,而韩冈已经没了争辩的心思。。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王雱仰靠着背后的靠垫,偏着头,眍o下去的双眼幽暗,紧盯着韩冈,“经传新义一事,乃是愚兄必生所学。愚兄虽然寿数止于今日,若三经新义得以长行于世,虽死如生,不为夭也。”
韩冈沉默下去。他很清楚王雱在说什么。这个时候,就算是骗也是可以的。只是说些好听的话很容易,但韩冈说不出口。就是因为在垂死的王雱面前,他才不能出言欺骗。
房中静了下来,只有萧氏时有时无、压得低低的抽泣。
盯着韩冈不知多久,王雱终于移开视线。“大道难易。也怪不得玉昆你,只是现在怎么不说两句,宽慰一下愚兄?”
韩冈依旧沉默。王雱摇头苦笑了几声:“要是玉昆你在根本大义上会虚言伪饰,却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了。”歇了好一阵,才又开口,“不过新法诸条,玉昆于其中出力良多……”
“新法推行有年,功效已显。就算其中有错处,也可以在施行的过程中逐渐改正。虽说是摸着石头过河,但只要一步步走稳一点,富国强兵的好处只会一年更胜一年。”
听到韩冈的回答,王雱微微颔首,轻轻阖上了眼皮。说了这么些话,他也有些累了,萧氏过来帮着他整理好了盖在身上被褥。韩冈起身静静的离开了房间。
半夜的时候,宫中来了使臣。蓝元震这一次来,不是为了给王雱送汤药,而是带着一份圣旨。其中备赞王雱参赞三经新义的编纂,将他刚刚晋升为天章阁侍制不久的文学职名,进一步晋升为天章阁直学士。
在女婿成为直学士之后,连儿子也成了直学士。与王安石一家,这是男的,是天子的。只是这一项任命,没有带来多少欢喜。算是冲喜的手段,但王雱眼下的情况,甚至连起床谢恩都不可能了。
到了四更天,韩冈和王旖被安排在休息下来。王安石和吴氏如今心力交瘁,家中的事务都交托给了弟弟王安国夫妇帮忙打理。
王安国夫妇指挥着家人忙里忙外,韩冈扶着挺着肚子的王旖在床上躺下来。
王旖的一对剪水双瞳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抓着韩冈的手臂,轻声问道:“大哥当真好不了了?”
韩冈摇了摇头,嘴角扯动了一下,温声道:“好好歇息吧,这些天应当是累着了吧?”
王旖闭上了双眼,莹润的脸颊贴着韩冈的手,低声说着,:“官人回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