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的弊在赂秦,迎合的是仁宗年间元昊起兵立国的时势,是借古讽今,反对给西夏岁赐以求息兵。并不是为了论六国而论六国。说起道理,真的放在战国末年的环境中来评价,其实是很偏驳的。
苏轼的六国论则是偏了题,变成了过秦论。不说六国因何亡,不说秦因何得天下。只说秦速亡,乃是因为不养士之故。只要能将‘智、勇、辩、力’这四等人豢养起来,剩下的愚民无人领导,纵受压榨也不用担心。抱着这样的观点,所以一说到免役法的不好,就是官宦人家若是少了衙前役的百姓在门前奔走,将会‘凋敝太甚,厨传萧然,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
至于苏辙的六国论,最近才在士林中传播开。说六国覆亡是坐视赵楚齐燕坐视秦人攻打据有中原腹地的韩魏,等韩魏一灭,四国亦不能独存。从天下地理战略上不为错,但指望山东六国能长年累月的守望相助,还不如指望老母猪能爬树,一点现实意义都没有。
三苏的《六国论》以说动世人为目的,并不在乎说辞的是非对错,牵强与否。在儒门,这是不可容忍的。于儒者来,道理应该是万世不磨的规则,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王安石对苏洵、苏轼的评语,最严重的就是说他所学不正,乃是纵横术。
而且不仅仅是王安石,二程,还包括张载,都批评苏洵的史论,是苏张之流。以其两头说话,总是试图以小证大,是纵横家的手段。
韩冈将这些观点简略的说了一通,折可适点头道,“原来如此。”
“不仅如此。”静坐着的黄裳忽然又接口,“如果仅仅是因为史论,便说是三苏乃纵横家一流,那倒是污蔑了。苏明允所著的《权书》、《衡论》、《几策》,苏子瞻在参加制举前,上《进论》二十五篇,《进策》二十五篇,乃至苏子由在制举考试中,以道听途说之言污蔑仁宗,这一桩桩事做出来,却都是在运用纵横术,以博功名。”
黄裳言辞变得激烈起来,“此外苏家父子的错缪并不限于史论。苏明允有《易论》,说《易》之难明,乃是圣人故意为之。‘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源’。圣人之学难窥难测,如天之高,神之幽,故而世人尊圣人而不敢违。也就是说圣人是故弄玄虚,就像售符水的巫婆神汉。这番言论,却把圣人得浅了。故弄玄虚,那是纵横术中的一条法门,岂是儒门正道?!贼眼里人都是贼,此是一例!”
折可适有些发怔,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黄裳如此激动的样子。而黄裳一通话砸了出来,省悟过来之后,又自觉失态,道了歉,坐下来喝茶。
道统之争,一如生死大敌。从黄裳身上,就能得一清二楚了。韩冈暗暗摇头,心中也有几分凛然。
前几日他刚刚收到苏辙对《春秋》的几篇注解。本想着拿出来跟黄裳一起评析。在《易》和《春秋》两经上,黄裳有着很高的造诣。而且韩冈手上还有苏轼对《春秋》的注释,正好可以将苏家兄弟二人的观点一起研-<>-黄裳的模样,还是等过两日再说。
不过韩冈对苏轼经学观点印象更深的,是他对《中庸》一书的大加批驳。而黄裳对三苏父子的成见也来自于此。苏轼说《中庸》其书鄙滞而不通,汗漫不可考。又说《中庸》的作者子思求圣人之道而不可得,所以‘务为不可知之文’,也就说子思不懂装懂,然后故作高深,欺骗后世。而后人被其唬住,‘相欺以为高,相习以为深’。
这与张门、程门乃至新学三家的观点完全对立。但韩冈则有两三分赞同。他一向主张大道至简,反对往玄虚里说话。把中庸当成行事准则就够了,若是钻着字眼,沉湎于经传,跟皓首穷经的汉儒也没两样了。要明体达用,关键是实践在世间的‘用’啊!他要实践自然科学,当真要在儒门经典上花费太多功夫,可就走偏了。
“苏氏父子,其谬甚明,倒也不用担心乱我正道。”韩冈慢条斯理的说道,“可虑者,一干似是而非之言,似是而非之论。似是有理,使人难辨真伪。实则错缪,致人远离正道。”
折可适屏声静气,虽然有些不明白,但韩冈平淡的语调中,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乡愿何以为贼,‘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愿,恐其乱德也。’”韩冈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这些归纳起来,也就四个字,似是而非。人如此,道亦如此。乱大道者,也就在这似是而非上……”
黄裳坐直了身子,抿着嘴,眼神坚定。
韩冈一番话虽未有明指,但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总结起来,就是正邪不两立。对于其他学派,要硬顶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