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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一中)
窦建德之所以在巡视地方时不辞劳苦地将众贤达带在身边,为的就是借助平恩等地的现实情况给所谓的“名士”们上一堂课,让他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这些人拒绝合作,窦家军依旧能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不至于越治越乱,民心尽失。
换句话说,他希望众人明白。眼下他对世家大族的需要程度,远不如世家大族对他的需要。即便像前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那样对有钱人和读书人大开杀戒,窦家军崛起的势头依旧不可阻挡。而如果世家大族和读书人不抓紧最后的机会搭上窦家军这辆高速奔驰的马车的话,日后恐怕就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机会了。长乐王幕府的职位很有限,地方官员的名额也很有限,贤达名士们不愿意干,窦王爷自然能找到愿意干的人。大不了将麾下那些读书不多,能力和名望一般,但是忠心耿耿的亲信喽啰们全送到平恩来,在程名振帐下**上半年。待这些人学成之后,足以顶上地方牧守的缺儿。
到那时,即便长乐王对名士、贤达们还像现在这般客气,名士们背后的家族之利益也很难保证。有道是现官不如现管,真的有官员发作起来,给治下大户穿几双小鞋子,难道窦王爷还能为了几个拿来当摆设的名士怪罪麾下忠臣乎?
上述道理不必明说,稍稍点点,当事双方立刻心里明白如镜。因此,接下来的旅程不可谓不愉快,每到一处,没等窦建德做表率。已经有贤达、名士们抢着跟屯田官员和百姓们交流起来。从借贷偿还的时间,到官府的支持范围。从各个屯田点起步时的规模,到每个屯子最后赋税上缴能力,林林总总,唯恐有所错过。
还甭说,贤达们既然能在地方上闯出一番名头,悟性和学习能力的确远超常人。连续几个发展时间不等的屯田点走过后,他们立刻将平恩县的各项屯田政令吃了个透。非但如此,在程名振等人摸索出来的屯田规范中,有很多政令和施行方法疏漏甚大,完全靠着用人得当,百姓们懂得感恩,才避免了有借无还,惩勤护懒情况发生。名士们结合魏晋以来留下的军屯和民屯记录以及各个处理政务经验,很快便提出了恰当建议,堵死了屯田规模扩大后,有刁民趁机钻空子的可能。
既然驯服“英才”的目的已经达到,窦建德便不想于程名振的地盘上耽搁太长时间了。耐着性子又看了四、五处屯田点儿后,找了个恰当机会,他笑着建议:“看别人种树吃桃,不如自己回家挖坑。眼下河北各郡荒芜之地有的是,大伙可以趁着春天刚至,一边做一边学。有什么麻烦,直接写一封信送到程郡守这儿来,请他指点一番,想必他也不会跟大伙藏私!”
“呵呵,听主公如此一说,臣等真的有些心痒了!只是不知道千岁能否拨出一、两个小屯子来,让微臣试试此行所学?”郝孟正最为机灵,立刻上前主动请缨。
到了这个时候,再端着架子不肯下来的者就是傻子。杨德清、刘文善等人也上前几步,大声附和,“微臣不才,愿做一屯田吏,为千岁尽心,为百姓谋福!”
“不急,不急!”窦建德心里这个畅快啊,比大三伏天喝了冰糖水还通透,“以尔等之才,岂能只做一个地方小吏?咱窦家军治下如今有五郡三十余县,县县都缺人治理。日后咱窦家军越来越大,尔等就要治郡、治道,进而治国。只要尔等肯尽心做事,日后重现太平,孤定不会忘了尔等辅佐之功!”
“主公大仁大义,臣等没齿难忘!”众贤达无论心里怎么想,至少此刻都低下了高傲的头。
没办法,大隋朝就像个迟暮之间的老太太,眼看着一天儿不如一天儿。这个时候去替朝廷效忠,纯属不智;南边的李密号称应了天命,却对一手扶持他上位的翟让大开杀戒。这天下谁对李密的功劳能大过翟让去?既然明知自己不如翟让,还硬往李密身边凑合,那不是活腻烦了么?
再往南,杜伏威的实力还不如窦建德。朱璨是个食人魔王。西边的李渊倒是声势浩大,可前有曲突通,后有刘武周,前途一时看不分明。舍了李渊,再往下数便是北边的李仲坚和罗艺。但李仲坚持身过正,水至清则无鱼。罗艺则狂傲不羁,谁送上门都未必受到待见。
细算下来,窦建德也就成了不二之选。且不说他为人宽厚,明知道大伙在刻意应付依旧礼敬有加。就凭着他治下襄国郡这番安宁景象,隐隐也露出了几分帝王之资!
能够在两晋南北朝这数百年大动荡中留存下来的大家族,自然有其过人的适应能力。当下,众贤达、名士们纷纷上前,借着与窦建德探讨如何治理地方的机会,大表忠心。程名振对这一套很不喜欢,但身为人臣,他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待众人的马屁潮稍稍落下后,从人群后走出来,躬身挽留:“这些天走下来,臣自觉受益颇多。主公何不多留几日,也好让臣多受些点拨?”
“不留了,不留了,河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情呢。再说了,这么多人吃住都要你来支应,时间一长,地方上肯定受不了!”窦建德笑着摇头,表情就像是一个看到自家子侄有出息,满怀欣慰的老汉。“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孤麾下第一治乱能臣。今年襄国郡初建,孤不敢多劳烦你。待地方上完全稳定下来,各项事务都走上了正轨。你还是要到孤身边来,做谋臣还是做武将,孤随你的意!”
“臣何德何能,敢让主公如此器重!”程名振闻言,赶紧躬身推辞。他现在倒相信窦建德对自己没恶意,但守着自己的起家根本,心里边总是觉得更踏实些。况且眼下窦建德身边的能人贤士越聚越多,真的入了朝,自己未必能显出什么本领,日子过得也不会像在襄国郡这般随意。
窦建德笑了笑,眼中精光一闪而没,“不急,不急,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如今襄国郡也的确离不了你。日后即便到了孤身边,襄国郡事务也得由你来兼管,别人对这地方不熟,贸然前来,做事未必有你稳妥!”
“主公愧杀臣了!”程名振躬身致谢,脸上表情诚惶诚恐。
二人之间的对话,被众文臣一字不落听在耳朵里,登时激起一片羡慕之色。大伙心里都清楚,襄国郡在窦家军治下的地位很独特。窦建德只要各地打上他的旗号即可,选官、派税以及地方政令,一概不予插手。而窦建德那句“即便到了孤身边,襄国郡的事务也有你来兼管”,等于变相承诺给予程名振裂土封茅的权力。入朝时可为将为相,出朝后自领一地一国!算起来古之周公、召公,地位也不过如此!
感恩的话,窦建德不需要听得太多。笑了笑,继续问道:“这次来,我怎么没见到郝五?他是不是闲不住,又跑到哪去弯弓打猎去了?“
程名振想了想,笑着回应,“五叔这两年身子骨不大好,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孙六叔说是寒气入肺,建议他不要老守着水洼子,去南边找干燥暖和地方疗养。所以,今年冬天他便去了邯郸,把冬春之交这波寒气避过去,待天暖和后,才能再转回平恩来!”
“哈,他还越活越娇贵了!”窦建德听完,觉得好生可笑。“他郝老刀当年可是光着膀子走塞外的,暴风雪里都没冻死的,如今可好,一点点寒气就避之千里!”
“王爷如果一定要见他,请在平恩县再停留几天,臣这就派人接五叔回来!”程名振陪着笑脸,低声说道。
“不必了!嗨,这郝五真没出息,这么快就老了!”窦建德笑着摇头,为郝老刀的虚弱好生遗憾。“想当年,孤曾经跟他大冬天一块儿在巨鹿泽里边钻冰窟窿捞鱼,一口气能在冰水里蹲半个时辰。这才几年啊,没等孤头上见白发呢,他倒先不中用了!”
“千岁龙行虎步,身子骨自然不比寻常!”程名振笑着拍窦建德马屁。关于郝老刀的情况,他的确没有说谎。自从前年开始,非但郝老刀一个,杜疤瘌,孙驼子这几位巨鹿泽元老,身子骨也都一天不如一天。据孙驼子自己分析,可能是因为长时间在泽地里居住,湿气已经沁入了内脏的缘故。想短时间内药到病除基本没有可能,最好的办法便是找干燥温暖村落长时间静养。
“什么龙行虎步啊,你可真会说话!”窦建德摇了摇头,仿佛想起了过去的岁月般,满脸深邃,“想当年,我跟孙大当家,张金称,郝五,都是一个头磕到地上的好兄弟。嗨,谁料后来造化弄人。对了,孙大当家的坟还在巨鹿泽中,你能不能安排一下,让我去给他坟上添把土!嗨,他当年被逼无奈才落了草,一心想着洗脱罪名,重头过上安稳日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看到咱们现在这样,心里边不知道该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