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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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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云飞在湖面上远远的把武安国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心头突然涌起一种想跳上大堤去,拍拍武安国的肩膀,叫他一声兄弟的冲动,临来之前,他曾有无数个问题要问武安国,现在,他却不知道是否应该打碎眼前这份安宁。

此时的武安国才是最真实的,也是最轻松的。从他举手投足的那分惬意来看,就知道他十几年以前的那道阴影已经慢慢从他心中消散。无论是武安国作为影子阁老权倾朝野时,还是被众星捧月般拥在震北军中时,邵云飞都没看到武安国如目前这般轻松过。也许这才是武安国应有的生活方式,以前,大家把一切希望和梦想都寄托在他身上,仿佛他如同个仙人般,拥有点石成金,开山裂海的本事。大伙看着武安国在前边披荆斩棘,自己却躲在他身后偷懒。然后看着他头破血流。筋疲力尽。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大伙一块做的,如果事事都由武安国来做,武安国相当于什么都没做。

“你家楞什么呢,堤坝上那个大个子老头儿就是咱们的武公,若是你想认识他,上去打招呼好了,放心,我们不会笑你。”船老大伸手拍拍邵云飞的肩膀,善意的提醒。“像你这样,一路上冒充是咱们武公的朋友,到湖上看他的人每个月我都能碰上几个,通常都是看了武公在湖上忙碌的样子,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转身就走。也有几个上前打招呼的,武公那人没架子,只要手中的活不忙,都会陪着他们聊上几句,如果客人赖着不走,还有可能到武公家喝上两盅,第二次来,就直成了武公的朋友了。”

船上的其他乘客早已在各自的目的弃舟登岸,只有邵云飞加了银币,让船老大载着他横穿洪泽湖,直奔北堤来找武安国。他唯恐找错方,在船上向船老大解释了几次,自己绝对是如假包换的邵云飞,船老大和伙计就是不信,看在银币的份上,笑闹着将他载到了大堤下,停在武安国可能出现的位置。

“来找武公的人多么?”邵云飞没有理会船老大善意的劝告,不着边际的询问。

“多,刚开始修堤那会儿,经常有人来,据说是劝武公别做傻事,拣不可能完成的活干。不瞒您说,当时就连我们这些在水上讨生活的人都不相信武公能把水治住。这自古治水,当官的哪个不是采用凿河修渠那套?谁见过上来先让百姓搬家,人给水让路的。好在家住淮上这十年九灾之的都是些不得已的穷汉子,有出路谁还不愿意走?听说北方有好换这要命的孬,有人带头痛快儿的就换了。有舍不得家业的在第二年听说去北方的那些人真的分了好。也把契交了”船老大给邵云飞倒了碗酸梅汤,自己出端了一碗。蹲在船舷边上,一边喝一边给邵云飞白话武安国的逸事。这些故事在湖上不是新闻,谁都知道,每个人都能说出不同的版本,不知什么时候,大伙已经开始以武安国和他的故事为荣。

“客官您别笑话我们这些人没见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不都这样子,见了实际的东西才会心动,东西不放到眼前时谁也不敢相信。没办法,这些年被官府骗的,怕了。可咱们的武公让大伙知道。这世界上还真有把大伙当回事的官儿。我听我家长辈说,大元朝也治淮,可每次都是修北堤。不管南边死活。北边连着他们的运河呢,要命!南边是我们的家,他们才懒得管呢。可武公上来,第一条修的就是南堤,并在南边掘湖。把几十年的积水都给引到了长江里去了。我记得当时有个管运河的芝麻官儿,还诈诈唬唬的跑到湖上来,指责咱们武公这样做会淹了他的河道。被武公爷揪着脖领子一顿好打,大伙在边上看着那叫痛快。后来朝廷给的钱不够使,武公爷的铁哥们儿高老爷路过,抬手就是十几万圆的银票……”

“这么多,高胖子不是特吝啬么,怎么舍得花钱了?”邵云飞惊叹了一声,在他印象里如果哪里有了赚钱的勾当,高德勇不小心冲到第二位,都会哭天喊,他才不会大发善心前来白白捐钱,肯定又是从武安国手中拿到了相当于捐出款项数倍的好处。

“客官您还别不信,我当时就在包工队里找饭碗,亲耳听人说的。要不然南堤也不叫高家堰。”船上的伙计在旁边大声帮腔。武安国和他的朋友都是众人眼中的大英雄,容不得外人置疑。

“他不信也正常。”船老大瞪了邵云飞一眼,接着向下讲:“往年哪个官员不是说得比唱得好听,表面上两袖清风,背里大肆克扣朝廷的治河款。向咱们武公这样儿掏自己和朋友的腰包给百姓修堤的,哪朝哪代有人听说过。高家堰完工,从鱼嘴处第一次向三河里分水的时候,整个洪泽湖边上能来的百姓全来了,比过年还热闹。大伙都说,这回老天终于开眼送来个好官。”

“后来在拓宽三河河道,掘南五湖的时候,帮忙的人就多了,大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气,朝廷上一些官员和王爷也赶来凑热闹。南五湖本来就是年年积水的沼泽。大家一齐动手,砌里喀嚓,不到两年功夫就掘出大致形状来了。再拿水一漫,就是您在这两天在路上看到的光景。”

这就是武安国做的事情,当你踏踏实实为百姓做事时,不需要大义感召,也不需要什么口号,老百姓自然会茶粮影从来追随你。当你不为百姓做事,你把目标定得再伟大,再崇高,把自己说得再悲壮,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个吹牛皮的大王,茶余饭后的笑料。

“南边五湖一河凿得差不多时,北边新扩大的堤坝也差不多了。这时候偏偏老天捣乱,就是去年,黄河又向南泻了洪,从乌头镇下来,那水,泥粥一般,夹杂着雷声就闯了过来。武公爷带着大伙,没日没夜在湖上守着,生怕南堤挺不住。北边势高,有官府往年的堤坝防一防,即使被淹了,也不会太狠。南边不成,只要高家堰一垮,大伙几年的心血全废。那几天牙公就在堰头上守着,那方偏偏也刚好叫武家墩,名字和武公相克啊,几位湖上的老人不忍心,跪下来求他走,他都没走,瓢泼似的雨里,铁打的一般站着!”船老大眼睛有些湿润,伸出满是老茧的手背擦了擦眼睛,用沙哑的噪音向邵云飞介绍着湖上的传奇。

“想必老天也怕正人君子,那洪水涨到分水口,乖乖的进了三河,顺着河道奔五小湖,然后就俏没声的灌到大江里了。去年那水灾是咱淮上几十年来最小的一回。过后,官府克扣武公爷的造堤钱,扣住赈灾款不发,又是武公爷的朋友千里迢迢送来的银票,帮助大伙读过的难关。那以后,来找武公的人更多了,各的都有,听说还有皇上的人前来,劝武公回朝当什么大博士(方孝儒复古复出的官名,非常具有‘时代远见’,将学士等官名改为博士),可武公都没理会!我要是武公我也不理会,干了这么多活,就给个博士,和荼楼的小二同样个称呼,这不是明摆着作践人么?”

“就是,朝廷那帮家伙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船上的伙计又插了一句,顺便瞪了邵云飞一眼,仿佛他也是良心被狗吃了一员。

“前两天还有个家伙像你一样的,开始也是对武公爷不服气,大伙念叨武公的好处他还不爱听。在湖面上蹲了两天,看了武公都干了些什么,灰溜溜的走了。”船老大瞟了一眼邵云飞,仿佛在等着他也灰心丧气的离开。

邵云飞向大伙嘿嘿一笑,缓步走上船头,远远的冲着堤坝上喊道:“嘿,老武,忙什么呢……”声音在空旷的湖面上往返折叠,随着波光跳荡。

武安国抬起头,看到了小船头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有些模糊,但凭轮廓也知道是邵云飞。高兴的举起手中图纸,来回摇动:“是小邵吧,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船老大和伙计们都楞住了,掌舵的连船的方向都忘了把握,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铁钩独臂人,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真是那个,那个,打得高现人落花流水的邵,邵,邵爷。”

“早说过了嘛。我是如假包换的邵云飞,你们就是不信。”邵云飞友好的笑着,湖上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心情愉快。

就在此时,忽闻钭刺的芦苇丛中水响,一叶小舟飞快的冲了出来,直奔大堤。

邵云飞本能的掏向腰间,没等他摸到火铳,安宁的湖面已经支离破碎。

一声清脆的火铳声在邵云飞眼前不远处响起,满湖受惊的野鸭呷呷叫着飞向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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