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棣州城外,碧野无垠。
那两骑斥候从远处奔来,来到罗国器的旗下。骑士们滚鞍下马,顾不得地上尘土,匆忙跪拜,叫道:“禀大人,西边六十里外出现了鞑子的哨骑!小人等已经探查明白,却是鞑子的前锋距我棣州已不足百里!”
一言既出,原野上的诸人皆惊。
姬宗周一下没坐好,险些从马上摔倒在地,连忙抓住辔头,稳住身形,强自镇定神色,急转目去看罗国器。只见罗国器面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常,听他慢慢地问道:“鞑子前锋人马几何?带军的主将是为何人?”
“鞑子的前锋都是骑兵,小人等不敢太过近前,只见他们凡所行经的地方,都是尘土漫天,部队络绎不绝足有十里之长。推测其兵力,至少在三千上下。又远远地看到他们的探马游骑,观其衣着铠甲,极像怀柔胡骑。其军之前后分别有两面大旗,其上一写‘任’字,一写‘李’字。”
怀柔,离大都不远。
因为元朝的皇帝是蒙古人,所以作为京师的大都城里蒙古人、色目人都有很多,最多的时候,几乎占到居民的半数。“怀柔胡骑”,就是征用大都周边的色目人所组建起来的军队,当年刘福通三路北伐,毛贵从河间府进逼大都,也曾与他们交过手,互有胜败。自察罕帖木儿崛起沈丘,逐渐势力遍布北方,特别是在答失八都鲁死后,更是一时之间、别无第二个人可与争锋,怀柔胡骑也因此受到了他的控制,被其纳入麾下。
怀柔胡骑的总共人数并不多,五千左右。
罗国器沉吟说道:“两面旗,一个写‘任’,一个写‘李’?本官听说现今河间府鞑子的总兵官一个叫李二,还有一个才去不久的名叫任亮。想来应该便是此两人带军了。李二倒也罢了,这任亮可着实勇悍,在察罕军中素有‘银牌’之称,可与郭云齐名,和韩札儿比肩,是个劲敌。”
“银牌”云云,相对“金牌”而言。
当时的风气,喜好给人起绰号。不但平头百姓间会彼此有绰号相称,包括军中也常常会给出名的勇将起个能与之相配的外号。比如朱元璋麾下,常遇春因自称“将十万众可横行天下”,因此便被军中称为“常十万”;又已经阵亡的花云,因状貌魁伟,面黑如铁,被人称为“黑将军”。
再比如关中张良弼的军中,他有一弟名叫张良臣,骁勇善战,军中呼为“xiao平章”。邓舍的军中也有类似,就拿佟生养来说,因是邓舍的义弟,兼且亦然勇敢能战,很多的将士不也就因此而一样称他为“xiao平章”么?
张良弼军中又有一将,极其勇猛,号为“金牌张”,这倒是与察罕军里的“银牌任亮”又有类似之处了。姬宗周说道:“任亮善战,能攻会守,端得察罕帖木儿手下一员骁将。大人,他率前锋离我城已不足百里,且俱是骑兵,按其脚程,最多到明日午时就能来我城下。……,计将安出?”
薄暮时分,夕阳西沉。
平原上有许多的村落散聚,星罗棋布,一道道的炊烟四处升起。围绕着炊烟和村落,是一块块的农田。此时看去,一副静谧的落日夕阳图。
罗国器按辔观望,但他看的不是农田,也不是村落,而是远处高地上的那两处营垒,红旗映照斜阳,遥相可见。一条溪水从中流过,远望如带。
他出神地看了会儿,到底营垒处在农田、村落的包围中,一阵晚风吹来,树木和草丛起伏,不免现出三两农人,或荷锄而归,或驱赶牛羊返家,笑语声与驱赶声随风四散,这安静且悠闲的景象也一一落入他的眼中。
“军令:命棣州城外的村民悉数入城。凡牛羊、粮食等物,没有收拢完毕的,继续收拢,也都必须要全部纳入城中。争取在明日早晨前,把这一切都做完。坚壁清野。务必做到半粒粮食、半头羊都不要留给鞑子!”
亲兵中有人高声接令,兜转马头,快马加鞭,飞骑赶往城中传令。
“军令:命城外两营进入紧急警戒状态。若有物资等等不足、还需要补充的,立刻报给城中军营。无论是要什么,都尽最大的努力去满足他们!”
亲兵中又有三人接令,分别催马,两个往城外营垒中去,一个朝城中军营去。
“军令:命城内各军立即做好战斗的准备。给他们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个时辰后,本官要亲自登城检查。有未能按时备好者,斩!”
“军令:命城内各级府衙迅速做好协助守城的准备。原先已经备下的民夫们,要求至迟在午夜前,必须都集合完成。凡已写在花名册上的名字,一个都不许不到!违令者,不管是官吏、绅士,或者百姓,一概问斩。”
“军令:等城外的村民入城后,立即关闭城门。无有本官手书,任何人禁止私自出入,违令者,斩!”
“军令:竖本官将旗,立在城头之上。敲响战鼓,通知全城,鞑子即将来犯,从此刻起,城中将按军法行事。有无故扰乱者、有散播谣言者、有趁机为乱者、有不从军令者,上从本官起、下至庶民等,悉数问斩!”
随着他一叠声的军令传下,亲兵队中不断地有人大声接令、飞奔而去。
“姬大人,这就请入城中吧?”
短暂的停顿后,罗国器的军令暂时告一段落。
一行人接着打马前行,但早先因为城外营垒及时竣工的喜悦,这会儿却都不翼而飞,每个人的面容都十分严肃。城池巍峨,渐近在眼前。走入城门前,罗国器和姬宗周不约而同地同时转首,朝身后远远地望了一眼。
辽阔的碧野尽头,一轮红日正慢慢西沉。
宿鸟归巢,掠过暮空,声声的鸣叫似乎安闲,却又仿佛凄凉。风好像变大了,带点湿意,云层聚集,恍惚如阴雨欲来。罗国器和姬宗周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他们都读出了这样一句话:“夜,就要来了。”
……
不但夜来了,而且夜雨也来了。
一阵阵的雨点,细碎、绵密,悄悄地闯入孟夏的夜晚,淋湿了庭中的梧桐树,一叶叶、一声声,点点滴滴,落在空空的阶梯上边,好像淙淙的细语,又好似抑郁而固执地倾泻。时有凉风过,发出一阵“沙沙”响声。
金陵,吴国公府。
偌大的府院沐在雨中,华灯初上。府西边有一座小楼,楼阁上灯火通明。此时,正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陈遇。另一个则年约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姿貌雄杰,大约是因为常年曝晒在日光下的缘故,面色黝黑。
此人的容貌虽说不上英俊,但是鼻梁挺直,下巴饱满,十分的英气逼人。并且按照相书的说法,下巴是“地阁”,凡是“地阁”饱满的就是官相之人,这个人的地阁尤其雄奇,实在“妙不可言,贵不可测”。他并非别人,正是如今的金陵之主,安丰朝廷小明王亲封的“吴国公”朱元璋。
“中行先生已经见过方从哲了。从哲号称‘海东辩士’,不知道其人真实的能力究竟如何?”
“‘盛名之下无虚士’。臣观其人,年纪虽轻,但思维敏捷、辩才无双。孤身入我金陵,独对满堂的江南名士,竟能从容自在,半点不曾有畏惧的模样。臣观其胆,乃大于天。鼻息所冲,上拂霄汉。真人杰也!”
朱元璋微动神色,笑道:“不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子,却居然能得到先生这样的称赞!如此说来,此人的确是一个人才了。他的哥哥希哲,现为我幕府参议。若是把他兄弟两人相比,以先生看来,孰优孰劣?”
“使希哲居庙堂之内,能治人以兴国;使从哲奔走诸侯,能言辞以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