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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继勋说道:“臣有个想法,却是有关棣州田丰。”
“田丰?先生有何想法?”
“上次益都战中,田丰被察罕大败,以残兵败将,龟缩棣州一城。我军多次请援,他视而不见。待益都战后,臣犹记得,当时就有人提出,不如便以此为由,遣一良将,挟我大胜之军,讨其不援。彼困窘孤城之内,缺军乏粮,不须鏖战,我军定能旗开得胜。却不知主公当时怎生说的?”
“战事才息,地方未宁。察罕虽退,虎视眈眈。且我益都境内,士诚的旧军还没有整编完毕。而且,我海东五衙的精锐也还多没有调来。不是开战的良机。还不如暂且留下田丰,尚能为我益都做一北边的屏障。”
“以当时的形势而论,主公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臣当时也是一样的意见。然而,所谓‘时过境迁’。以现下的形势而论,却又与那时不同了。”
“先生之意?”
“臣窃以为,如今已然到了我益都该取下棣州的时候!”
“愿闻其详。”
“原因有四。首先,如今的形势与益都战后的形势已有改变。诚如主公所言,益都战后,地方残破。当其时也,我军内部尚且不稳,如何能贸然再另起战端?若一战能胜,还算是好。若一战不能胜,说不定,反而还会逼迫得田丰降了察罕。是以,以当时看,主公不同意取棣州是对的。
“然而,以现下来言。一来,我海东的五衙精锐,多半皆已调来益都。二则,济南,又为我军收复。此是为内部已稳。外虽有强敌,相距河水。其三,察罕后方又新才起乱,对我益都来说,前线应该暂时无忧。纵然察罕心意难测,或许他仍然还会执意前来犯我,但是料来十天半月内,却也肯定不会有事。换而言之,如今,我军取棣州的内部条件已经有了。”
“先生言之有理。我军取棣州的内部条件,确实已经成熟。……,其次呢?”
“其次,从外部条件而言。何为‘外部’?今我益都之外部,就是察罕。察罕者,实为我益都的生死大敌。察罕不灭,我益都难起。而只要我益都存在一日,察罕也必定会如芒在背,寝食不安。无论此次察罕会否前来犯我,臣可以断定,早早晚晚,我益都与察罕定然还会有一场血战。
“试请问主公,若等我益都再与察罕开战之时,我益都前有济南、南有泰安,此两城池者,皆有我精兵悍将坐镇,纵然遇险,却也皆可做到心中有数,能指挥得如臂使指,当援则援,当走则走,至少不会茫然浑噩。
“但是,棣州在我益都之北。临济南、与我益都也不远。若是察罕来袭,不走济南,亦不走泰安,选道棣州。我军该当如何?”
邓舍默然。
田丰与海东不是一心,存有异志。若察罕真选择了棣州做为突破口,大军压境之下,田丰会不会有斗志还在两可之间,益都即便遣派了军马前去驰援,如果还没有到、又或者才到,田丰就投降察罕了,该怎么办?以察罕用兵的手段来讲,单说上次益都战中,关保取东南沿海的时候,攻势何等猛烈,速度何等迅捷!田丰等不及益都援军便就投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又即便田丰坚守不降,等来了益都的援军,却又有个问题。
洪继勋紧接着,又说道:“纵然我援军及时赶到。棣州孤城,城内两支军马。主公,前番益都战时,济南是怎么失去的?”
当时邓舍已入主益都,济南刘珪部尚且与杨万虎部不能齐心协力。况且而今,田丰与海东异志,就有援军派去,又怎能就保证他们能精诚团结?洪继勋说道:“与其把存亡寄托在别人的手上,何如我军自守之?棣州若为主公所得,则便可与济南、泰安连成一线,共为我益都坚防。”
益都弱,察罕强。所以海东虽然收复济南,尽管海东与孛罗有约,洪继勋的着眼点却还是首要在防御。邓舍轻轻敲击案几,不置可否,说道:“先生的第一条,说的是内部条件已有。第二条,说的是外部形势促使。那么,请问其三为何?”
“其三,便是名义。田丰与主公毕竟同为宋臣,且他还是益都丞相。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名义,虽有前两条,我军却是也不好便动干戈。师出不能无名。否则,必然士气低落。传出去,也不利我海东的名声。”
洪继勋的这一条,正说中了邓舍的心事。济南战事才罢,邓舍调田丰协助攻城,田丰老老实实地就去了,反过头,就去打棣州。的确有点说不过去,未免太不讲理,稍嫌横行霸道。他说道:“然则,该以何为名?”
“刘十九从安丰来,带来圣旨,命主公节制海东、益都两地,这就是名义了。我军不是收复了济南么?主公大可以便因此给田丰下一道令旨,命他即日前来益都,一同商议迎敌察罕之策。田丰虽然遣了五千人相助我攻取济南,但那是无奈之举。若令他益都,他绝对是不肯来的。
“他如不肯来,主公不就有理由了么?抗旨不从,是为何罪?”
田丰遣人去协助攻打济南,是为了能得到邓舍的粮食支援。但是,如果下个令旨,命他亲来益都,他又不糊涂,定然不会答应。益都对他,就比如龙潭虎穴,又便好似鸿门宴。只要他来,铁定便再不回去棣州了。对此,他当然也是非常清楚的。如若不然,前些天,刘十九来的时候,邓舍也曾有邀请田丰来益都,他为何拒绝?只是当时,邓舍还没有节制益都的名分,管不了他。他就算不来,邓舍也拿他没办法。但是现在不同了。他要是还不肯来,就不但只是违抗邓舍的命令,更是置圣旨不顾。
邓舍点了点头,问洪继勋,说道:“先生的其四呢?”
“其四,只说棣州内部的情况,现在却也正是为我军攻取的最佳良机。臣有一计,可保不须伤我海东一兵一卒,更不用劳我海东半粒粮食,只要三千军马一到,便定能兵不血刃,轻轻松松地收取棣州城池。”
邓舍略微猜到,笑问道:“先生运筹帷幄,敢问是何计策?”
“棣州助我取济南的诸将校,现在不是还在我益都城中么?经过这些日的接触,主公想必对他们也都有所了解。赵左丞、佟生养诸将,****都有宴请他们,对他们,想必也更是熟悉。不妨从中选出二三人,许以官职,暗中将之说动,使其归我海东。随后,在主公给棣州下令旨之前,便就放了他们回去。并与之提前约好,待我军到城下,他们就在内响应。
“里应外合之下,棣州即便固若金汤,却也必成为主公的囊中之物。”
洪继勋的四条,先说内部,再说外部。讲过形势,接着说名义。末了,连取城之计都已经筹划得当。邓舍不由大笑,说道:“先生真运筹帷幄!”
“则主公之意?”
“便按先生此策。”
洪继勋说他自觉与邓舍“君臣相得”。他和邓舍还真是“君臣相得”。邓舍才说了应对察罕赎人的计策,他跟着便又提出智取棣州的谋划。两者好似风牛马不相及,但是却有个共同点:皆不讲仁厚。唯利为先。话说回来,这却也是不足为怪。自古逐鹿天下的人们,谁又不是如此呢?如果真的在战争中,讲究仁信,那才是拘泥不化。宋襄公自称仁义之师,不半渡而击,非要等到敌人的军马过了河,才肯开战。徒然落千古笑柄。
堂外日升,风吹入内。
已入三月,天气渐暖。和风拂面,既暖又熏。一夜没睡,受这暖风一吹,邓舍不觉困意上来,打了个哈欠。
洪继勋说道:“主公又是一夜没睡?”邓舍说道:“才得济南,军务甚多。先生你看,……。”指了指案几上的文牍军报,笑道,“堆积如山也。”洪继勋道:“虽然军务繁忙,主公一身系海东安危,却也是要谨慎身体。”
“我观看通政司的线报。尝见从金陵来的线报中,曾有提及吴国公勤政条,说他常常三更未睡,五更已起。日以为常事,不觉疲惫。从晋冀来的线报中,也曾有提及察罕,说他也是经常熬夜,往往夜至四、五更,还见他府中有将、校熙攘出入。我海东较之金陵,不及其富;我海东较之晋冀,不及其强。既然已不如人,先生你说,我又怎能不以勤补拙呢?”
洪继勋自责,说道:“只恨臣才力有限,不能多为主公分忧。”
正说话间,堂外侍卫来报,说道:“禀告殿下,关家娘子、李家娘子到了。现已入府中,刚至后院。”
却是邓舍大婚不久,没隔几天,就又正式纳了颜淑容、续阿水、观音婢为嫔。也许是因为越娃,那天他见越娃,听越娃说起来身世,不禁想起了李闺秀。又或许是因为李宝口,那天他见李宝口,便是个小一号的李阿关。又因见后院诸女多已来到益都,索性就便又传令,把李闺秀和李阿关也给接来了。也算借此,更向海东上下以及益都地方明示,纵然察罕再来犯,他也会坚决不退,固守不走。
听了侍卫奏报,邓舍颔首,表示知道,说道:“便请王妃给她们安置住处。”此为小事一件,他也没放在心上。待侍卫领命出去,他见天色不早,与洪继勋说道:“取棣州之事,我会交代给阿过,命他全权去办。先生,时辰不早了,刘十九也该已经起来。他那边,就请先生去一趟吧。”
去说给刘十九,高邮已失,朱元璋已撤军,海东一个巴掌拍不响,估计是难以南下了。洪继勋应诺,起身告退。
邓舍亲送至堂门,看他远去,转回堂上,坐入胡床,从案几上拣出一份条陈,打开来,上边抬头一行字:“议取棣州事。”
底下写道:“前数日,主公召棣州诸将入益都,以臣之见,应是为分化棣州计。臣窃以为,棣州者,乃我益都西北之重镇,关系全省之安危。与其分化,权握他人之手;何如径取田丰,守御我自断之?……。”
云云。其下所分甚细,内里言语与洪继勋适才所讲的大略相似。只有一点稍有不同。洪继勋提出的取棣州之计,是用棣州诸将在内呼应。而这个条陈里提出的取棣州之计,前半截与洪继勋是一样的,也是先策反几个棣州将领,后半截却是截然不同。条陈中提出来:在策反棣州将领成功后,指使他们内乱,斩田丰,随后再向益都投降。又或者,在其内乱起后,益都以“协助平乱”为名,即遣精卒星夜驰援,借机取下棣州。
底下署名:“微臣潘贤二再拜。”潘贤二现在济南。这封条陈,是他通过前线的信使,昨夜才刚刚送来的。
“这潘贤二,人才难得。”
邓舍沉吟片刻,把潘贤二的计策与洪继勋的计策两相比较,最终还是选择了洪继勋的计谋。潘贤二的计策,用棣州内乱,然后使得益都坐享其成。看起来,诱惑很大,要比洪继勋的计策好一点。但是,诱惑越大,风险越大。若是内乱不成,被田丰迅速平定,空自打草惊蛇。再取棣州就不容易了。而且,他所出计谋中的次一个选择,待乱起,益都去平乱,就也等同把策反的棣州诸将给出卖了,似乎也是不太合适。太过只求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