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延世毕竟年少,年少得志,功劳越大,就越适才自傲。郭从龙不然。自邓舍把他丢上前线,他真刀实枪地血战过几场之后,性格反而渐渐变得收敛了。打南高丽时,他起初归方米罕管,被编为前锋,杨万虎是他们的最高长官,攻坚战多数都是他们这支部队打的。
方米罕间接地受他牵连,由百户降为九夫长。战后,一个十人队,只剩下了六个人,伤亡率多过百分之五十。眼见短短的数月间,那么多生龙活虎的同袍战死沙场,如果说对郭从龙没有产生什么感触,显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虽立下大功,火箭似的提拔速度,一跃成为千户长,却丝毫没有半分的自矜自傲。
另一方面,他后来受了重伤,痊愈后,邓舍亲自下令,把他调到了身边,又亲自抽时间教他了一段时间的兵法。邓舍为人深沉内敛,耳提面命之下,对他性格的变化也起到了一个重要的作用。
话说到这里,对怎么用郭从龙,邓舍是有慎重考虑的。
此人武艺娴熟,却没有领兵打仗的基础,且有棱角。有棱角,就可能会不服从命令;没基础,就是个莽夫,充其量做个悍卒,派不上不用。那么,怎么用他呢?分三步走,首先,先叫他去感受下战争的残酷,磨去他的桀骜不驯。随后,拔擢千户。千户这个职位,接触到一些战术的层次,大致上依然以冲锋陷阵为主。一边打仗,一边教他读书识字、学习兵法,在实践中学习理论会进步很快。最后,视其锻炼的成果,如果好的话,加以重用;要不是这块料,没多大进步,也就是当个勇将使用罢了。
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不是只有一个勇就行的。
他既有这样一个转变,对高延世就有些看不惯。但隐隐又有一点亲切。除了排除老乡的因素,他似乎在高延世的身上看到了几个月自己的一点影子。
郭从龙与高延世划拳拼酒,两人嗓门都大,开始郭从龙还比较注意,兴致上来,简直声震屋瓦。高延世更夸张,捋起袖子,一脚踩在案几上,冲锋陷阵的架势都快要拿出来了。可怜雅间内的粉头们,何尝见过这样的悍将豁拳,还是一次就见了俩,一个个吓得受惊的兔子似的,心惊肉跳。
诸将倒是习以为常,包括刘果在内,并不在意。他与杨万虎拉了挺长时间的家常,自觉亲切许多,以为火候差不多了,拉了拉交椅,离杨万虎近了点。他两人中间夹了个粉头,说话不甚方便。那粉头识趣,搬着小马札,往远处挪了挪。
刘果提出了他最感兴趣的问题,低声说道:“杨将军,昨天俺听说,那天在宴席上,燕王殿下向俺家主公提议,想要合兵一处,攻打大都?”
杨万虎心想:“消息传得好快。”口中答道:“将军听谁人说的?俺不知晓。”刘果笑道:“杨将军还要隐瞒?益都军中好多人都知道了。消息从哪儿传出来的,还真说不清楚。俺是听大王的一个幕僚讲起的。”
“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杨万虎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了邓舍对王士诚的评语。连幕僚都管不住,如此机密的军事传的人人皆知,实在不知所谓。他暗自摇头,好在邓舍并非真的要攻打大都,而且这消息传开,说不定对海东还会有所帮助。且不去理会,暂先记下,回去转告邓舍便是。
杨万虎骁悍归骁悍,不能说他没心眼,要是个直肠子,邓舍也不会派他与郭从龙担负交接益都诸将的重任。他却不回答,反而问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刘老哥,你不要为难俺。此系军机,咱怎敢随便厮说。”
等于婉转地告诉了刘果有这回事儿。刘果的一张红脸,变的更红了,又朝杨万虎边儿上拉了拉椅子,说道:“不知俺家主公怎样说的?可答应了么?”
杨万虎诧异,道:“你不是从恁家主公幕僚处得来的消息么?你家主公答应没,你怎会不知,反来问俺?好没道理。”
刘果有些尴尬,讪讪地道:“那幕僚地位不高,也是风闻,具体的情况不清楚。”杨万虎道:“说实话,俺也不知。”瞅了瞅刘果,用个小小的计谋,旁敲侧击,道,“不知恁们军中,有几个人知晓此事?”
“益都城内的元帅以上,大多皆知。像俺这一级别的,知道的不多。”
杨万虎一听即知,刘果沾了他族兄刘珪的光。他又问道:“要是你家主公应允,刘将军,你觉得行么?”刘果却也老实,道:“自寻死路。”杨万虎作出不乐的神色,道:“不信俺海东的战力么?”
刘果道:“并非不信海东战力。只是晋冀的鞑子势大,单凭你我两家,怕力不能支。若是,……”
“若是怎样?”
“我益都的军马,分作两支。内有俺家主公,外有花马王。花马王田丞相麾下有精卒数万,若是燕王殿下能说的动他,咱们三家联手,或许有一搏之力。”
两人正在说话,那边有人叫道:“老刘,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来快活,偏拉着杨将军窃窃私语,嘀嘀咕咕,说些甚么?”刘果道:“前日射猎,杨将军得了一头好鹿,说与俺分些。正在要债哩。”
诸将知他说笑,不免捧场欢笑。又有人应声道:“俺有个笑话,正好应景。”诸将皆道:“且说来,且说来。”
那人道:“话说,有一家人索债者甚多。椅凳俱满,更有坐门槛上的。主人私下里对坐门槛的那人说:‘足下明天早点来。’那人猜测他是想要先还他的债,乃大喜,帮着主人家说话,驱散了要债众人。
“次早黎明,坐门槛的那人就又来了,问主人家:‘昨天你叫我早来,什么意思?’伸出手,等那主人家给他钱。”说到这儿,这人卖个关子,问道,“诸位猜猜,那主人家怎么回答他的?”
诸将道:“定然不是还钱。”
“那主人家回答说:‘昨日有劳您坐在门槛上,甚是不安。今日叫你早来,可先占把交椅。’”
诸将哄然,笑倒一片。高延世酒有些多了,笑的东倒西歪,站不稳当,摔倒在地。益都诸人有看见的,却不去管,笑的更是大声。还是郭从龙把他扶起,放入座中。众人喧闹饮酒,快到天亮,方才各自散去。
也有刘果等几个没走,扯了相好的粉头,自去大被同眠。高延世醉的不省人事,亏得带有伴当,护送抬走。杨万虎与郭从龙结伴,谢绝了刘果留宿的邀请,迎着西沉的弯月,回去迎宾馆中。
他两个又醉又困,却不肯直接去休息,拿凉水冲了头,清醒了些,候到天亮,晋见邓舍。
邓舍起的早,正与一人说话。见他两人进来,教坐下稍等。与邓舍说话那人,小厮仆从的打扮,杨万虎与郭从龙没见过,甚是面生。听邓舍与他对谈几句,说的似乎是有关一些监视、提防某人的保密事宜。
邓舍询问的甚详,吩咐得甚细,末了道:“你回去告诉李知事,不但颜之希、鞠胜、李溢要接着严密监视,并且凡颜之希接触过的人,也要调查清楚,分别监视。李知事在益都不是发展了不少人手么?拣可靠的,全派出来。一天十二个时辰,半刻不得懈怠。”
那人恭恭敬敬应了声是,问道:“万一发现有异常,该怎么处理?”
邓舍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是回答。那人心中了然,行了个礼,转身去了。邓舍向杨万虎、郭从龙简单地解释:“通政司的人。李知事才安插入迎宾馆中的。日后若在馆中见到他,你们只当不认识就行了,毋要露出马脚。”
杨万虎、郭从龙应命。当下,两人把与益都诸将宴席上的经过,发生的诸事,每个人的态度,源源本本对邓舍讲述一遍。邓舍道声辛苦,好言慰劳。他们在室内说话,且先不提。
同一时间,奉命去见李首生的那通政司手下,扮作买菜的模样,大摇大摆出了迎宾馆。他走没多时,迎宾馆侧对面的一处客栈上,下来了两个人,往前后看了看,沿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往田家烈的府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