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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的烟雾弥漫过来,将死战、逃窜、追击的两方士卒包裹其中。很多士卒被呛得连声咳嗽。细雨淋下,渐渐冲淡了烟气。二三十骑沿着填壕车过了壕沟,在城墙外、壕沟内的乱军混战中,兜了一圈,驰奔来到城墙塌陷的地方停下。
马上的骑士们都秃着头顶,辫发垂肩,耳上悬挂金环。往两边一让,让出里边一人,手拿折扇,白衣飘飘,一尘不染。正是洪继勋。
他跳下马,一拱到底:“将军。小可幸不辱命。引来女真军马八百人。”拉身边随他一起下马之人,介绍,“这位便是三散地面女真金牌千户佟豆兰。岳王之后。”
这人二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一张长板脸,又瘦又长。鼻梁窄而高,略带鹰钩。站在那里,上下打量邓舍几眼,一拱手,道:“俺盔甲在身,不便行礼。见过将军。”
邓舍平时闲暇,向罗李郎等问起合兰府人物,听说过佟豆兰的大名,略微知晓一二他的来历。所以,倒是不奇怪一个女真人怎么会自称岳飞之后。
休息了这么一会儿,他的精力有所恢复。忙将长枪交给亲兵,道:“岳王之后,果然风采过人。”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话题一转,“先生,我在西北边山口埋伏有一路人马,赶来需一两个时辰,等来到怕就晚了。还得辛苦二位,驱赶丽军向北,两面夹击,务必要将之尽歼!”
双城、定州被围的消息,洪继勋是昨天在回双城的路上听闻,极力劝动心生退意的佟豆兰,连夜急行来救。此时一听,他即猜到邓舍的整个布局。当分两布:第一步,歼灭双城对面的丽军;第二步,走南路救援定州。
这个计划很大胆,他为之拍案叫绝。也不废话,道:“将军有伤,尽管回府安歇。追歼丽军的小事儿,交给小可便是。”
邓舍一笑:“有先生在,本将高枕无忧。”却不肯像他说的那样“回府安歇”。佟豆兰的军马他不去调遣,交给洪继勋协调;召来左车儿、河光秀及二百骑兵,留三百步卒弹压城内、警戒丽军残部。其他的尽数出城,以百人队为单位,穿插到溃散的丽军之中,驱少成多,不图杀伤,谁往北边赶得人最多,谁就是头功。
至于丽军留守南营的军卒,他不担心。火一起,赵过、黄驴哥就会大举进攻。
登上城头,放目四望。入耳一片哭爹叫娘,丽军四散奔走,倒戈卸甲、辙乱旗靡。蜂拥的人群中,抛石机、弩炮、对楼、填壕车等攻城用具,再无一人去管,任雨水冲刷。
追击的红巾里,二百骑兵跑在最前边。马刀劈砍,杀出条血路,转瞬间到了丽军阵后。回转过来,散成长线,赶鸭子似的,轰赶丽卒向北。丽卒兵找不着官,官顾不得兵,没头苍蝇也似,只管跟着大队奔逃。前头的路一断,有几个想冲过去,哪里是红巾老卒对手,接二连三地掉了脑袋。
河光秀机灵,指挥部下的高丽人一起大叫:“南边有敌人埋伏,北边安全!”他们的高丽话字正腔圆,没人分的清真假。先是一个两个掉头,紧跟着十几个二十个,眨眼间,数百成千的丽卒,互相践踏着转而向北逃窜。
佟豆兰的部下皆是骑兵。他们没有向阵后穿插,而是分散在两翼,保证丽军不会跑偏方向。
邓舍看的多时,局面从混乱变得有秩。成片成片的丽军,满山遍野,不避泥泞,轮着两条腿,一窝蜂地分成两股,过了双城,在女真人的压缩下,又合在一处,渐渐远去。
身边的亲兵个个喜笑颜开,高兴得不得了。真是三军大胜喜开颜。邓舍派出亲兵把丽军落在城外的弩炮等,搬运进城。救治伤员,清理尸体,打扫战场。
他脖子上的伤本已经好了大半,丽军上将一插,又破了口子,流了不少血。如今虽没看到歼灭战的结果,大局已定。支撑他不倒的精神劲儿一过去,有点坚持不住。吩咐亲兵抬来胡床,就在城楼上靠坐休息。
回想刚才交战,惊心动魄。要不是洪继勋意外赶到,估计此时自己人头不保。文华国曾说他太过行险,细细想来,真是如此。
兵家有云:出奇致胜。然而过犹不及,出奇的,不一定都可以致胜。他暗自警惕,以后可得多加注意。
洪继勋、左车儿的军报,接连不断,一封封送来。城北十五里处,遇上文华国部。丽军企图向南突围,佟豆兰分西侧军马支援左车儿、河光秀,稳稳守住战线。文华国、罗国器养精蓄锐两天,砍瓜切菜也似,杀得高丽人人仰马翻。洪继勋挂起免杀旗,降者不杀。丽军眼见突围无望,大股大股地弃械投降。
检点战果,歼敌一千四百余人,俘虏接近两千人。薄暮前后,几路军马得胜回营。
邓舍亲下城楼迎接,吩咐城内摆布酒宴,一庆大胜,二则补上为洪继勋洗尘、欢迎佟豆兰。遣派信使去定州报捷。
酒宴上,洪继勋把酒祝贺:“将军此战精彩绝伦,可圈可点。大获全胜,当浮一大白。”
他这话说的有点不谦虚,完全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席上诸将,文华国粗,不懂可圈可点的意思,没甚么反应;罗国器等人,脸上不由一沉。邓舍一军主将,呕心沥血;众人齐心协力,几千人浴血奋战才得此胜利。你虽有救主之功,也没必要如此托大罢?
洪继勋向来如此。邓舍不在意,他道:“亏得先生赶来。要不然非得功亏一篑。先生要在我身边,我也不会陷入几乎破城的险境。”端起酒,敬文华国诸人,“众位躬先士卒,摧锋陷阵,夺山口、守城池、歼敌军,没诸位,没此胜。且饮此杯。”
文华国嫌杯子小,换了大碗,一口干完,道:“痛快!将军,今天真是痛快!老文俺这一双金锤上,怕不沾百十丽卒的脑浆!”问,“南营丽军一灭,将军准备什么时候去救定州?”他和陈虎兄弟情深,心急挂虑。
“贵早不贵晚。黄将军、赵将军夺了丽人南营,我命他们就地固守,不必回来。南面通道在我手中,料来丽军溃卒纵有侥幸漏网的,也过不去。诸军将息一夜,明日三更造饭,五更起军。定州丽军攻城几次不能克,成了疲军。我用胜军击之,取胜易如反掌。”
洪继勋点头称是:“将军说得是。小可以为,也不必等到明晨,今夜便可出军。”
邓舍摇了摇头:“守卒力竭,不可连战;文将军、罗将军、陆将军营鏖战一天,需得休息。定州军报送来,丽军渐至暮气,今日只攻城一次。定州城既然暂时不会破,我军干脆就再等一晚,养足了精神,取胜也更容易一些。”
一个晚上差别不大,洪继勋没坚持意见。既然说到了这里,邓舍索性暂把酒宴该做军议,指派解围定州的军马、将领。主力当然是文华国、罗国器、陆千十二,此外,城外驱赶丽卒时,河光秀所部发挥的作用不小。命河光秀:“选三百丽卒,交给文将军使用。两军对战,可用土语瓦解敌人军心。”四面楚歌的典故,不妨一用。
河光秀大声应诺。他是没得到实授的副万户,位置靠前,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声音尖利。坐在他对面客席的佟豆兰忍不住抬头瞧了眼,脸色古怪。
邓舍瞧见,也不解释。一笑,岔开话题,道:“佟千户威名远震,我心慕已久,今日始解相思之渴。”郑重起身行礼,“今天多亏佟将军,请饮此杯。”佟豆兰站起来,两人对饮。回归座位,邓舍又笑道:“将军岳王之后,大败丽军的捷报一送呈我家主公,朝中必然欢喜无限。说不得,还会立时请将军入朝。”
小明王自称宋室皇裔,故此邓舍有此一说。他这是在扯虎皮做大旗,凭他百户的官衔,别说捷报直接送到朝中,朝中大臣怕是连他算哪根葱都不知道。
但这也是无奈之举,不冒充身后有个强大的势力,佟豆兰这样的地头蛇不会放他在眼里。
佟豆兰笑了笑,谦虚:“洪先生和俺自幼相识,听他讲了许多将军的英雄事迹,佩服得紧。和将军相比,俺算不得什么。”顿了顿,问道,“丽军有员大将,名叫李成桂的。他是双城土著,将军克双城时,不知道有无见到?”双城、三散同处北方,李成桂有头有脸的人物,本身武艺也精;他们两人有过交集。
洪继勋接口道:“当时破城,刀枪无眼。李将军竟一战而没。”佟豆兰哎哟一声,连道可惜。邓舍摸了摸了脖颈伤处,道:“其人的确勇武,是条好汉。我这脖子就伤在他的手中。”
洪继勋举起酒杯:“来来,夜宴庆功,不谈军事。文将军,小可敬你一杯,祝你明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因明日出军,酒宴没多久,草草散席。邓舍自给佟豆兰安排住处,解围定州不需他的军马,一概安排到城中军营。毕了此事,接见吴鹤年、罗李郎,表彰慰藉;城中戒严不松;叫匠营军卒连夜加紧修葺缺口。
忙到深夜才布置完毕,回转府中。上得楼阁,楼道口,碰上王夫人。从丽军围城开始,邓舍就吃住城头,没回过府。她担惊受怕了几天,见着邓舍,不知怎的,心中委屈,滚珠子似的,泪水滑落。
邓舍累得筋疲力尽,又不得不敷衍安慰。没料到她牛皮糖一般,好容易止了泪水,不肯走,问东问西。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说起守城经过,明明已知红巾大胜,听到惊险处,掩口轻叫。追问丽卒溃逃后,守卒追歼的情形,如同感同身受,喜不自胜,眉开眼笑。
邓舍从未曾见过她这般缠人模样,大吃不消。看在王士诚、续继祖的面子上,尽量配合。
街道上更鼓响了又响。快到三更,王夫人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邓舍有种奇怪的感觉,王夫人有些不对,隐隐猜到点,太不可思议。困意上来,歪倒睡着。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没等亲兵叫,自己醒来,送文、罗出城。
定州的丽军,陈虎几次军报中,分析得很清楚。主将懦弱,军无斗志。和己方相比,除了人多,各方面都不如。他相信,红巾只要把全歼南营的消息散播开来,甚至,有不战而胜的可能。
尽管如此,邓舍依然再三叮嘱文华国、罗国器等人:“不可大意。丽军人众,尔等可藐视,不可轻视。赵过部人马,也归文将军调度。”
诸将领命,一一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