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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李淳风二人之间最直接的一次冲突,发生在贞观三年的夏天。
彼时,突厥颉利可汗连年用兵,征发苛重,致使突厥内部矛盾激化,唐军把握时机,调动河东道晋阳幕府十万大军,一路北上主动出击突厥,大败突厥军,活捉颉利可汗。
突厥残部一路向西逃亡,号称“西突厥”。
唐军统帅考虑到粮草有限,放弃深入,原路撤回晋阳。此一次远征,虽未能全歼突厥,但也从此终结了李唐王朝向突厥“称臣纳贡”的屈辱历史,待到大明湖里的荷花盛开之时,西北各部首领纷纷来到长安朝见皇帝李世民,尊称李世民为“天可汗”。
李世民龙颜大悦,欲按军功嘉奖诸将,就在此时,长孙无忌上了一道奏折,先用洋洋洒洒三千字的篇幅描述了嫡子长孙冲率领五千重骑兵正面追击突厥军并且大获全胜的过程,再用行云流水两百字表达了长孙氏不求赏赐的狗马忠心。
李世民被这篇奏折体现出来的高风亮节打动了,立即降下圣旨,将长乐公主下嫁长孙冲为妻、提拔长孙冲为兵部尚书。
诏书一出,兵部哗然。
数位武将敢怒而不敢言、咬碎钢牙往肚里吞,惟有程咬金一人跳起来就骂脏话:“老子去他妈的大获全胜!老子去他妈的狗马忠心!”
应该是脏话被传播出去,程咬金征讨突厥有功,本该得到采邑一千户的赏赐,不知怎的,最后只得到采邑七百户的赏赐。
程咬金悻悻地和李淳风吐苦水,李淳风宽慰程咬金,突然,淡淡地开口:“作为太史令,是不是应该责无旁贷地为长乐公主、长孙冲选定一个纳采订盟的黄道吉日?”
程咬金“啊”了一嗓子:“不然呢?你打算从中作梗?”
吉日,很快就被确定下来。
李淳风没有以文书的方式呈奏吉日,而是在早朝之时当着文武百官娓娓地道出详细日期与时刻,再然后,深鞠一躬,向皇帝李世民启奏。
“陛下,昔日裴承秀以两万重骑兵从后方暗袭突厥军,虽大获全胜,但也身中毒箭;今日长孙冲以五千重骑兵正面追击突厥军,不仅克敌制胜,还毫发无损,可谓神勇盖世。”
李世民已然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裴承秀”这个名字,登时愣住,鬼使神差地想起裴承秀自幼追随平阳公主南征北战,又鬼使神差地想起长孙冲刚刚年满二十一、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他立刻意识到长孙无忌夸大其词,也意识到了长孙冲抢夺其它武将的军功,然而,颁出去的圣旨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
但是,李世民还是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把驸马长孙冲兵部尚书的头衔去掉,改封为宗正少卿——宗正少卿,即宗正寺副官,专职守卫皇族陵庙。
满朝武官差点笑掉大门牙!
由始至终在朝堂之上插不了嘴的长孙无忌简直暴跳如雷,散朝之后,立马把李淳风的轿辇截堵在朱雀街。
李淳风根本不给长孙无忌先说话的机会,目光阴鸷森寒的睨过去,薄唇勾出冷戾的弧度,言语一针见血:“长孙无忌,你没有裴寂的好命,就不要妄图成为第二个裴寂。”
气势汹汹的长孙无忌一下子被震慑住。
片晌,长孙无忌回过神,不经思索就非常刻薄的反讽:“李淳风,你也一样!明明就是孤苦伶仃的命,偏偏想要娶妻生子。”
李淳风被戳到痛处,蚕眉紧紧地蹙起,脸色猝然泛白。
他的反应令长孙无忌积郁在心底的疑问全得到了解答,冷冷一笑,声音压得低低:“你重回长安,是为裴承秀向我寻仇?”
接下去,长孙无忌所说的话,愈发恶毒难听。
“没错,裴承秀确确实实死在了我手上,她死的时候,腹中的孩子都已成形,但是,你能奈我何?今时今日在朝堂之上相见,你不还得卑躬屈膝向我行礼、称我一声大人?归根结底在于我得陛下信任,更得陛下依赖重用!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现在的天下是李家的天下,可如果没有我长孙无忌,现在的天下,也不可能是现在的天下。”
李淳风薄唇抿得死死的,沉默不语,左手用力握成拳。
在他心中,妻子早已被长孙无忌处死,然而,他显然低估了长孙无忌厚颜无耻的程度,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胆怯,还把妻子的死当成一桩可以拿来耀武扬威的“丰功伟绩”。
妻子的死、尉迟敬德被赶出长安的屈辱、程咬金被降低采邑的羞辱……新仇旧恨全汇集在一起,终有一日,他要让长孙无忌……不,要让长孙氏血债血偿!
李淳风的持默,无形之中助长了长孙无忌的嚣张气焰。
“裴承秀究竟是哪里好?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依然能让你念念不忘?旁人不清楚你的龌龊底细,我可是把你的丑事摸得通通透透。你和裴承秀在静州苟.且.偷.欢的行径,我一定会编撰成册传散出去!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你是如何霸占尉迟静德的未婚妻,我也要让天下人看见,你是如何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这四个字,令盛怒之中的李淳风瞬息冷静了下来。
凤目有一抹叵测难辨的杀意转瞬即逝,李淳风发出绵长而凉薄的嘲笑:“好说。姑且就让天下看一看,是我李淳风先身败名裂,还是你长孙无忌自作自受死有余辜。”
长孙无忌语塞,完全没有料想到小小的太史令胆敢对他这个一等一大功臣下战书,正要开口辱骂李淳风,李淳侧过俊脸,丢给轿夫一个嫌弃厌恶的目光——
“老狗挡道,还不让道?”
长孙无忌怔住。
四位轿夫也懵了。
老狗……老狗……轿夫们忍笑忍得很辛苦,抬起轿辇,卯劲前行。
长孙无忌的官威颜面荡然无存,气得要死,在原地大肆咆哮,吼得比山响。
“老狗?李淳风你骂我老狗??你才老狗!你这个老.狗.生.的.东西!”
骂出去的脏话,不知被谁传播开来,且经过丰富夸张的渲染处理,最终传到了皇帝李世民的耳朵里。
李世民深深地皱了一下眉。
接下去,在漫长的贞观岁月里,长孙无忌不敢触怒龙颜,没有和李淳风光明正大地对着干,只能见缝插针地诋毁李淳风,抹黑李淳风。
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孙无忌每一次倾尽全力地想要让李淳风身败名裂,每一次都事与愿违。
比如贞观五年,长孙无忌花费重金聘请江湖人士动用夸张的笔墨写成一本专门用来揭发李淳风与裴承秀通.奸.的.丑.闻.录。
还没有来得及复印《丑.闻.录》,长孙皇后病逝,接着,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偷.情.的.丑.事被人意外地揭发,一时间,皇室沦为满城笑柄。
李世民气得简直七窍生烟,迅速地下了两道圣旨——腰斩和尚辩机;严禁在朝官员议论两.性.之.事。
文武百官各个忌口,唯恐说错一个字而招来杀身之祸,诸如“公主”、“我佛”之类的字眼是绝对不可以提起,哪怕奏章中频繁使用的一句口头禅“陛.下.体.恤.”也被官员们自发地省略,生怕李世民眼神不好使,没有留意“陛.下.体.恤”,只留意“下.体”,那就真是自作自受倒霉大发了。
不能在多事之秋造谣,长孙无忌的奸计也就这般默默地作罢了。
没过多久,李世民再度下旨,崇道抑佛。
长安城十中之七的佛庙被拆除,连赫赫有名的大佛寺也因占地面积太宽广而被拆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观拔地而起。
时逢李淳风推出新著《金锁流珠引》、《太上赤文洞神三篆注》,此二卷书籍得到了李世民的称赞并由此成为道学经典名著,李淳风也俨然是贞观朝最无争议的道学集大成者,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时此刻,李淳风所累积的道学成就已经远远地超越恩师袁天罡。
偏偏还有更让天下人羡慕的事,李淳风此时年近三十六,驻颜有术,玉面俊朗,不论是诗书才华抑或是君子风范,皆处于成熟男子最完美的巅峰时期。
普天之下,有多少位女子希望能够和李淳风一夜*,就有多少颗芳心一寸一寸地碎成灰……因为,李淳风常年独居,从来不近女色。
甚至连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人的李世民也按捺不住艳羡之情,三不五时地召见李淳风,询问李淳风如何做到长生不老、如何做到人见人爱?
李淳风云淡风轻地回答了两个字——息心。
息心个鬼!长孙无忌听到【息心】这两个字时凶神恶煞地摔碎了一只茶盏、一双眼睛都快要喷火了!
和李淳风相比,长孙无忌自知虽然仅仅四十出头,但长年累月为国家大事所累,两鬓生白,发渐凸,憔悴得宛如一条老狗。
嫉妒吗?嫉妒得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
长孙无忌怄得要死不活,索性指使心腹们搜罗各种不利于李淳风的事实。
譬如,李淳风信奉佛教且暗暗收藏了大佛寺中一座须菩提金身塑像,李淳风私自接济了许许多多被迫还俗的僧侣们,李淳风背叛师门、早在十几年前就和袁天罡断绝了师徒关系,乃至有一年袁天罡亲临长安,李淳风亦闭门不见恩师。
正打算把这些事实写进奏章弹劾李淳风,皇太子李承乾干了一桩数典忘祖的大事,非常不凑巧地转移了长孙无忌乃至文武百官的注意力——
原来,皇太子李承乾对于突厥民族有着近乎于疯狂的崇拜,竟然在东宫招来一大群突厥蛮子,穿突厥衣,说突厥语,扮起突厥可汗。
长孙无忌震惊了。
满朝文武震惊了。
皇帝李世民也惊呆了。
大唐建国伊始,从武德朝隐太子李建成浴血奋战抗击突厥南侵再到贞观朝唐军远征突厥,前前后后耗费了十三年的光阴才换得如今的边境安定,然而,大唐未来的储君不但不居安思危,反而……崇拜突厥??!
不成器!
盛怒之下,皇帝李世民决定废黜太子。
皇太子李承乾不知悔改,秘密地安排东宫六卫包围玄武门,打算趁李世民早朝之时再来一回“玄武门之变”,不幸的是,东窗事发,皇太子李承乾被就地擒拿。
面对太子的背叛,昔日驰骋疆场英姿飒爽的秦王李世民,一夜之间成为老态龙钟躺在病榻上的寂寞皇帝。
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就在李世民强打精神准备改立魏王李泰为太子,被贬为庶人的李承乾写了一封声泪俱下的书信控诉亲弟弟魏王李泰数年来模仿天策府策反东宫李建成的方式、私自结交文武群臣、图谋储位。
铁骨铮铮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李世民,气极,老泪纵横。
在玄武门射杀亲兄弟没有落泪,在太极宫软禁父亲也没有落泪,然而,今时今日,面对儿子们一个个前赴后继图谋皇位的野心,李世民落泪了。
子不教,父之过啊。
李承乾被流放,李泰被幽禁,如此一来,李世民考虑立吴王李恪为皇太子,圣旨还未传出去,长孙无忌带领群臣以死为谏,坚决阻扰李世民的心意、坚决要求改立晋王李治为皇太子。
接下去的好几年,是一段相当漫长的、鸡飞狗跳的立储之争,李世民流露出了比父亲李渊面临诸子争宠时更纠结更反复的心思。
吴王英勇果敢,晋王敦厚老实,孰立谁?
身陷无比混乱的立储之争,对于长孙无忌而言,他现在的眼中钉只剩下吴王李恪与杨妃,至于什么太史令李淳风,通通滚一边去!
能够用来抹黑隋炀帝的策论,能够用来抹黑隋炀帝之女杨妃的言语,能够用来抹黑吴王的方式方法,全被长孙无忌用上了。
能够用来拔高长孙皇后、能够用来拔高外甥晋王的好话,全被长孙无忌说尽了。
在长孙无忌看来,非长孙皇后所出之子,绝对不能被册立为大唐储君。
立储之争发展到了最后,李世民再一次气极落泪,临朝责问长孙无忌:“朕为什么就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册立吴王为太子?”
长孙无忌相当不给情面、相当咄咄逼人的回奏:“陛下,您难道忘了先皇仅凭一时喜好、册立李建成为太子之祸事?”
李世民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若反驳先皇册立李建成为太子并不是一桩祸事,那么,玄武门之变就是他的罪过。
若肯定先皇册立李建成为太子是一桩祸事,那么,他就不能册立最心爱的儿子吴王为太子。
成也玄武门,败也玄武门。
这一刹那,李世民忽然觉得他老了,心境苍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