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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罗自请前往下疏勒,胡沙加尔派了一队骑兵护送他,使团于破晓时分,天尚未亮就出城,为的是避人耳目,但哥硕掌管着北门的防务,这事哪里瞒得过他?派人问为何出城,那队骑兵首领却道:“这是少主和大总管亲自下的命令,若有疑问,请去问大总管。”竟然不回答。一炷香后,穆贝德便知道了此事。
出了城,圣战者的轻骑巡逻到附近,拦截问讯,又被喝退,圣战者的轻骑恹恹而归。半个时辰后,瓦尔丹便收到了消息。
西域不像中原,所谓的道路多是天然形成,或者是人马走得多了而踩踏出来,并无人工大工程,鸠罗坐在车里颠簸得厉害,熬了整整一天,第二日才抵达下疏勒。
张迈听说鸠罗要亲自来,知他是西域很有影响力的佛教大师,心中大喜,杨定国道:“这位大师虽是龟兹人,却也是佛门大有影响的人物,不可怠慢了。”
郑渭命人张旌扫道,城外派了两个营的骑兵,手持仪刀,列队相候,城内百姓相扶夹街,张迈立在南门等候,鸠罗是一位高僧,也是一位学者,熟悉汉家的礼仪,下了车后见了这等气派,再细细看左右的旌旗,听那迎接的礼乐,心中微微吃了一惊:“这可真的是大唐礼乐!伪托名号容易,但礼乐若无传承,却是假冒不来。”
礼乐乃是一族文化最核心的载体,安西唐军在边鄙被隔绝日久,对此却极其重视——因这是他们赖以区别周边胡蛮的重要身份认同,凡有家世传承者,除了精熟武艺之外,还大多各擅一艺,若杨定国擅鼓,郑渭擅琴,慕容春华擅竹管,杨易擅琵琶,安守敬熟悉仪刀进退,郭洛对军乐节奏烂熟于胸等等。郭杨两家虽在万里播迁之中,还随身带着那笨重累赘的《汾阳兵典》,大唐军制仪礼尽备,郑家在俱兰城、鲁家留疏勒,所藏旧卷犹多,四家合一之后,这些典籍也跟着合流一处,因此唐军的礼仪与文化,仍然保有浓厚的中唐色彩——而中唐又恰好是大唐文化最为烂熟的时期。
鸠罗以前未曾眼见,其实也不信这伙从西面来的唐军与大唐真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这伙人兵势威严而已,心中其实是将他们当做一伙新崛起的蛮族部落——这才是西域常有的事,直到这时整个观念才都转了过来,心道:“汉礼在西域销声匿迹已久,不想今日又得重见!难道,他们真的是大唐来的?”
张迈来到这个世界后耳濡目染,亦重新学习了大唐的礼仪,这时即上前迎接这位高僧,与他同车进城,诸将骑马随后,到了城内府邸,郑渭已率了众文官在门口等候。鸠罗见他们秩序井然,心中最后一点文化上优越感也收起了,言谈举止之间已经全然尊对方为上国之重臣大将。
此时,疏勒与下疏勒间秘密的民间往来在张迈与胡沙加尔的默许下得以存在,唐军既能在疏勒安插细作,胡沙加尔等自然也就能在下疏勒安插耳目,这边鸠罗才进了张迈的钦差府邸,那边疏勒城内几大势力的领袖在一日之内便都收到了风声。
鸠罗随张迈入内,见安西唐军文吏彬彬,武将洵洵,心中甚是高兴,佛教乃是成熟文明中诞生之宗教,与有同等高度的汉家文化已有上千年的融合历史,彼此知根知底,这时鸠罗一见之下,心中便知就算疏勒易主转入唐军手中,疏勒地区的佛教文化多半也不会遭到破坏,一颗心便全放下了,入府之后显得十分轻松自在。
双方寒暄毕,鸠罗便问唐军由来,语气甚是诚恳,张迈道:“不瞒大师,我军将士,大多数并非来自东土,”点了杨易、李膑、郑渭、薛苏丁作代表,说:“若杨都尉来自碎叶河上游之新碎叶城,李参军出身于夷播海旁藏碑谷,乃是碎叶军屯之后,郑参军本是于阗镇守使郑据公之后裔,流落到俱兰城为商人,薛苏丁为宁远薛氏之后,转为萨图克麾下做将领——可以说,我们全都是散落在西域各地的大唐遗民。”跟着又细说了郭、杨、鲁、郑四家的源流宗派。
鸠罗久在疏勒,对四家之事亦微有耳闻,一听就知不假,呼了一句善哉,道:“若如此论起来,老僧亦为大唐之遗民也。”
“哦?”张迈双眉一轩,道:“我还以为大师是龟兹人呢。”
鸠罗笑道:“龟兹并入汉土,已近千年,沦为胡地其实还不过百年时光。除了新近的外来之族,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汉家血脉。老僧祖上本出陇西天水,得蒙赐姓为李,其后曾迁至关中地区,与当地人通婚联姻,可惜遭逢战乱,复又逃往西北,又回到了陇右,老僧也是在敦煌出世,三岁上到了龟兹,十五岁至疏勒剃度落发,皈依佛门,所以外间都道我是龟兹人,而不知老僧祖上的这段缘法。”
张迈大喜,与杨定国等都道:“若这样,那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
鸠罗微微一笑,道:“刚才张特使介绍了几位英雄的出处,却不知特使又自何来?”
张迈轻轻一笑,杨定国从旁道:“张特使并非出自西域某处,其祖上乃是于大唐建中二年从长安出发,赶来安西宣旨之钦差,无奈道路阻隔,终其一生竟不得达,因此以圣旨鱼符传之子孙,代代西行,直到最近才遇到我四家后人,虽然相隔百年,但越鸟巢南枝,狐死亦首丘,怀国望祖之情,虽经百世而不能忘,故我等一见这圣旨、鱼符,无不感激流涕,因而聚到张特使麾下,起兵东归。一路破关战将,辗转八千里,才到得此地!”说着杨涿便捧来圣旨、鱼符请鸠罗验看。
鸠罗听了杨定国的叙述,已经心中吃惊不已,再看那圣旨、鱼符,果然皆是古物,欲待不信,也是不能,双手合十:“善哉!善哉!天下竟有如此奇壮之事!”
杨定国、郭师庸等便为之叙述一路征战之经历,除了萨图克的近况不提之外,其它细节不厌其烦,亦毫不隐瞒——这八千里辗转东战乃是唐军上下心目中最自豪之事,所以乐为人知。
鸠罗越听到后来,越发的惊佩交加,心想:“原来他们是如此起事的,自边鄙孤城至此,一路高山大河、雪漠荒原,坚城处处,强敌林立,他们非但未被灭亡,反而越战越强,打到了疏勒,若非天命所钟、佛祖庇佑,焉能至此?”
又细心留意诸文武的言语气质,唐军自起事至今,一方面受张迈的影响,一方面在克服险阻中不断成长,年轻人一辈如郭洛杨易石拔等的进步自不消说,就是老一辈如杨定国、郭师庸,身上的气度亦与还在碎叶时全然不同,当初李膑充当萨图克的使者才到唐家时,尚觉得杨定国、郭师庸等人身上有一种蛮野粗鄙的乡下佬味道——那是眼界尚未大开之故,但在走过这万里征途之后,这时再展现于鸠罗面前的便已是胸涵山河之壮的名宿了。
鸠罗经典淹通,颇有相人之明,与唐军名宿一番晤谈之后心中冒起一个念头来:“纵观西域,便是八剌沙衮、高昌、于阗,也不见得有如许人杰。怪不得他们能一路破关斩将,打到这里。”
双方谈了一个多时辰,都是略无倦怠,最后才慢慢转到疏勒的事情上来,鸠罗问起萨图克的去向,杨定国呵呵一笑,张迈道:“我们虽然反对一切压迫唐民、戕害百姓的暴行,但和萨图克本身也无深仇大恨,将他打败乃是因他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大昭寺一战,则是因为胡沙加尔派兵围攻唐民,我们身为大唐将士,不得不出手。但今日之局面又已与往日不同,若胡沙加尔能尽弃前嫌,我们也愿意和和平共处。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有以下疏勒换莎车的提议。”
鸠罗见他将自己的询问轻轻带过,便很识趣地没有再问,却道:“胡沙加尔将军那边,也是有意言和的,不过希望唐军能够派出一位有力量的重臣进城谈判。”
张迈道:“嘉陵是郑家之后裔,又是法如大师的高足,在青年一辈是我很看重的人,他的话其实已经可以代表我的话,但胡沙加尔若还嫌他不够资格,那我可以和他亲见上一面,面对面谈个清楚。”
鸠罗大喜道:“若能这样,那是更好!”
双方言语投机,张迈便对鸠罗越发的敬重,当晚奉他进迎客馆歇息——那是全城最好的房子,原是下疏勒天方寺所在,此寺亦是天方教在疏勒地区传教的祖庭,唐军进驻之后加以改修,外部构建却未大动。
当晚下疏勒城内尽传和议将成,马呼蒙在城内的地位类于“方归”,享有有限的自由,听说此事后暗暗忧心:“不知道胡沙加尔和唐军达成的是什么协议,这事是佛教徒牵头促成的,对天方教只怕不利。对天方教不利,自然也就对王子不利,这可怎么办呢?”
阿西尔王子虽然信仰虔诚坚定,但马呼蒙心里惦记的却只是他的王子,只因阿西尔效忠瓦尔丹,所以马呼蒙才为天方教出力。宗教信仰一事,如果机缘凑巧是有可能很快就改变一个人,但要改变整个部族,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
这时马呼蒙正担心他家王子的事,不意郑豪来访——监视马呼蒙的任务是由郑豪负责,但两人本是故交,这段时间下来更成了莫逆,郑豪手里拿着一大坛酒,进了门,将两个陪伴(实为监视)马呼蒙的民兵打发走了,又叫来一个卫兵,让他出城到南门外昭武族处多要十斤羊肉,那卫兵说天色已晚,怕城门已关,出不去,郑豪随手从腰间解下三个令牌来,拿了其中一个刻着“南”字的给那卫兵说:“持此牌可从南门进出。”
那卫兵走后,郑豪拍了拍酒坛子道:“今日天寒,又恰巧无事,我就来陪老弟喝上一坛。”
马呼蒙应道:“天方教禁止喝酒呢,我们王子在此事上看得甚严……”
他还没说完就被郑豪笑:“得了吧,老弟,你的酒量我又不是不知道!想当年我们两家在怛罗斯山麓,我家老爷与你家国主在门内商议大事,咱们就在门外偷偷饮上两盅,薛复小王子和我家公子那时那小,就在旁边玩儿,唉,那可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啊……”
马呼蒙遥想当年的情景,也不禁唏嘘,就没太过抗拒,郑豪点燃了小炉子,将水煮开了,且温着酒,不久那个卫兵买了羊肉回来,郑豪要回了令牌,跟着扔下几块肉去煮熟了好下酒,又将酒碗斟满了,与马呼蒙对饮。
时当冬季,天气严寒,半碗酒下肚暖意涌将上来,话就更多了,郑豪年纪较大,絮絮叨叨的只是不断叙说当年之事,道:“当初我们两家的交情那可真是没说的,还记得我家三少爷和你家小王子,还有我家大小姐与你家小公主做家家酒的事情不?”
马呼蒙忍不住失笑,道:“自然自然记得,他们四个扮作两对夫妇,我家小王子与你家大小姐扮作一对汉人夫妻,招待你家三少爷与小公主扮成的胡人夫妻,四个小孩子都粉雕玉琢一般,漂亮极了,偏偏又假扮大人,憨态可掬,逗得我主都乐了,当场就和郑公论起了婚姻,要让这两对青梅竹马长大了做真夫妻。”
郑豪叹道:“是啊,然而世事十九不能如意,当时哪里想到没多久你们便出事了,两对小儿女,长大了没有一对能成,要不然老弟你我就更加亲近了。更没想到的是如今薛复小王子竟然进了天方教,你我更是分处敌营,每想到这些,不免让人觉得造化弄人。唉,喝酒,喝酒!”一边说着,酒到碗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