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冬梅端了汤药回来,三人便住了话头。
傅月明见状,便说道:“把药碗搁在这里,到外间去候着。这里有我们在,有事自然喊你。”冬梅不敢违背,应了一声,便放下碗去了。
傅月明自是不会喂陈杏娘吃药,整碗的汤药,都浇在了屋里一盆兰花上。
唐姑妈随着那小厮往花厅去,一路上便不住口问道:“你们太太这病倒怎么起来的?前儿不是说已好了大半么?”那小厮正是天安,就说道:“前番日子,太太病的昏沉,差不离连一家子大小都不认识了。后来,家中来个能人,给贴了符,又吃了她的药,太太便好了许多。这昨儿不知怎么的,又发起病来,竟比先前更厉害些。姑娘哭得死去活来,老爷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家子如抽了主心骨一般了。”
唐姑妈又假意问道:“那能人,可有说嫂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天安说道:“据那道婆说,太太这不是病,竟是给邪祟缠上了。说家中有猫妖作祟,太太才病到这般。又说太太命里无子,却又耽误了老爷,老天要叫太太先走呢。说太太就这几年寿数了,躲了这一遭,也躲不过下一遭。老爷虽不大肯信,也是心烦不已。大姑娘就更不必说了,合家只瞒着太太一个呢。”
唐姑妈听了这话,以为得手,心里暗暗得意。
转眼来至花厅,傅沐槐正在厅内坐着,见她过来,也不起身,只招呼道:“妹妹且自在坐罢,自己家里,不必客套了。”唐姑妈也不多话,在一旁椅上坐了。又见傅沐槐愁眉不展,便说道:“哥哥也莫要多心,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反复也是常有的事。”
傅沐槐摇了摇头,说道:“你瞧着,你嫂子这病怎么样了?”唐姑妈说道:“瞧着是不大好了,可也难说的紧。”傅沐槐叹气道:“我同你嫂子,做了这半世的夫妻了。她嫁来时,我不过一个贩木材的小商贾,她可是举人家的小姐。自来了咱们家,她半分也不曾嫌弃过我。帮我操持家务,养儿长女,好容易熬到如今。眼看着女儿也大了,就要出阁了,却弄出这样的事来。若是她有个什么好歹,剩我独个儿,孤零零的,却有什么意思!”
唐姑妈赶忙说道:“哥哥切莫这般想,嫂子只是一时病了罢了,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人活一世,难免有个三病六痛的,都是常有的事儿。”傅沐槐只唉声叹气,忧愁满面。
唐姑妈眼睛一转,又问道:“却才我听小厮说起,日前有位道婆来替嫂子看过?”傅沐槐点头道:“不错,那倒是个真有几分手段的高人。家里几年前出的事儿,她一眼就望出来。贴的符,给的药都很有效验。谁知她才走没两日,你嫂子的病就又重了起来。我心里思忖着,不成还是要再将她请来看看。但这人海茫茫,却倒哪里去寻呢?”
唐姑妈说道:“哥哥还是试着找一找罢。如今请大夫上门,也是无用了。或许那高人念及哥哥心诚,又或是咱们傅家祖上积德,就又来了也未为可知。”傅沐槐说:“我也这般想,已打发了小厮去城里城外四下寻找了。论起来,这才两日的功夫,她该走不远。然而这些有道行的人,却是难讲的。”
唐姑妈眼珠子转来转去,一时险些忍不住开口,只是想起来前唐睿交代的言语,将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咽了下去,只说道:“哥哥也少要烦恼,嫂子吉人自有天相,那高人既救了一回,必有第二回的。”傅沐槐长叹了一声,只是道:“但愿如此。”
唐姑妈在傅家略坐了坐,便说要回去。傅沐槐留她吃饭,她却说道:“不了,哥哥这里事多,我在这儿只是添乱罢了。我还是家去罢,待明儿再来瞧嫂子。”傅沐槐也不甚挽留,就送来她出来。
走到二门上,唐爱玉与唐春娇跟了出来,傅月明也送了出来,又拉着唐姑妈的手,红着眼圈说道:“往日都是月儿不懂事,姑妈不要往心里去。明日,姑妈还要过来。就是爱玉妹妹与春娇姑姑,也要过来。独我一个委实周旋不来。”傅沐槐也点头道:“不错,如今正是上货清帐的时候,我不能只在家中待着。这家里没一个大人照看,还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越性儿便辛苦妹子几日罢。”
唐姑妈听了这话,只觉心胸大畅,将往日在傅家受得窝囊气尽数发了出来,当面只笑道:“哥哥说哪里话,哥哥的事,便是我的事,敢说辛苦不辛苦?”说毕,又同傅月明客套了几句,方才带着那两个姑娘去了。
打发了这一众人离去,傅月明搀着父亲往回走。
路上,傅月明便问道:“父亲今儿看姑妈,可有什么异样么?”傅沐槐心里是不大愿信这亲生妹妹来算计自己的,想了一回,摇头道:“不曾有什么异样,只是月儿你多心了罢?”傅月明笑道:“时候还不到呢,他们也未必肯这样快就下手。”傅沐槐叹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是不愿弄到不相往来的地步的。但若是他们当真将脑子动到你母亲身上,我也决容不下他们。你教我说的话,我都照着说了,只观后效罢。”傅月明微笑道:“倒是多谢父亲母亲容我胡闹呢。父亲只看着罢,怕是今天夜里,咱们家里就又要闹猫了呢。”
傅沐槐只是摇头叹息,同傅月明进了屋。
唐姑妈带着两个姑娘回至后街大屋,唐睿无事,正在家中待着。上来接着母亲,迎头便问道:“怎样?舅妈可当真是病重?”唐姑妈斥道:“我同你妹妹才回来,还没坐下,你就心急火燎的问起来了!慌些什么,也不说叫丫头倒口水来我吃!”
唐睿嬉笑赔罪,又连声呼绿柳上茶。
绿柳端了几盏泡茶上来,一一捧与众人,便又下去。行经唐睿身侧时,唐睿伸手在她腰身上捏了一把。绿柳一个踉跄,回身待要发作,又当着唐姑妈的面,只是瞪了他一眼,快步去了。唐睿也不以为忤,捻着两根手指,只觉余香满手。
唐姑妈似不曾瞧见一般,吃了两口茶,便向自家女儿问道:“我只进去瞧了一眼,你们进去时候长,觉得你舅母是真病假病?”唐爱玉说道:“我瞧着是真病,母亲出去时,舅母又咳了好久,月姐姐喂她吃水,她迷迷怔怔,连月姐姐都不识得了。月姐姐伤心的跟什么似的,拉着我与姑姑,只是不住的哭。”
唐春娇也应和道:“正是呢,往日里见月姑娘那样一个行事有主张的人,这时候也是分寸大乱,六神无主的,可见太太病的沉重。”
唐姑妈便说道:“我也说是真病,就是薇仙丫头,定要咱们试探试探,不肯就出手。依着我说,夜长梦多,不如现下就下一帖重药,送她一把。免得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再叫她挣了过来,可就难办了。又或者她一时暴毙了,哥哥却受了旁人的插定,另外续弦,咱们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唐睿笑道:“母亲这却是多虑了。依我看来,舅舅同舅母情分极深,即便舅母咽了气,舅舅也绝不肯立时便续弦纳妾,这倒不必担忧。”说着,又正色道:“薇仙忧虑的不是没理,前回我同她都折在傅月明手里。谁知她小小一个人,花样手段却是这般多。山洞子那事儿出来,不止我与她的婚事黄了,母亲在舅舅跟前也没了脸,我也叫舅舅自铺里撵了出来,凡事都插不上了手。此女,委实不可小觑。今日这场棋局,可费了咱们好大的力气。成败皆在此一举,若是露出破绽,叫舅父察觉,咱们一家子在这徽州城可连立足之地都没了。故此,我不得不谨慎为上。”
唐姑妈却不以为意,说道:“就是同你舅舅翻了脸,那也没什么。不成,咱们就迁到黟县去。那县令既想爱玉的账,我就是他丈母,你便是他舅子,他自当收容孝敬。”唐睿却皮笑肉不笑道:“母亲也未免高抬妹妹了,妹妹虽有几分姿色,却也不过尔尔。那黟县县令只是贪花好色,一时图个新鲜罢了。未必肯将爱玉放心上,人家家中现有正房夫人,爱玉能给人做房妾已是难得了,就不要提什么丈母不丈母,舅子不舅子了。故此,我上次才拦着,不叫那县令成事。他既不成事,便还有几分新鲜。若是轻易得手,便更不在意了。”
唐姑妈说道:“你这话,我却不大爱听,爱玉一个好人家的清白姑娘,平白给了他做妾,怎么他还不放心上呢?”唐睿笑道:“母亲这话,说出去只是叫人发笑罢了。赵县令那样的人,家里少说不养着几房女人,会把哪个放心上!
咱们赶着他对爱玉还有几分热乎劲儿,多使他替咱们办些事倒是正经,旁的就不要再想了。”
唐爱玉在边上听着,止不住的心如刀绞,怕人瞧出来,只是低着头。
唐春娇是头次听到这样的事,这才了悟方才在傅家上房,唐爱玉那凄楚神情自何处而来,不觉也是义愤填胸,便握了唐爱玉的手,却觉她手上冰凉不已。
唐睿说了那番话,又转头对唐爱玉道:“妹妹你安心,待这事儿完了,我必给你挑户好人家。”唐爱玉嘴角一勾,低声道:“那便多谢哥哥怜惜了。”
唐睿却并不在意,又同唐姑妈商议事情,说道:“母亲这几日殷勤着些,去了那边,多拿些小意贴恋,断不要提起那赵婆子的事儿。定要熬到他们无可奈何了,再叫那婆子出来。若是急于一时,只怕要坏事。”唐姑妈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自理会得。”言毕,便向那两个姑娘道:“你们两个,这几日也都随我过去,多跟着傅月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回来都告与我们听。咱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有福同享,有祸谁也跑不掉的。”
唐春娇知这后一句话是说与自己听的,连忙陪笑道:“嫂子说的是,咱们一家子迁到这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可不就盼着姑妈侄儿的筹谋奏效,咱们一家子有个好前程么?”唐姑妈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今年也不小了,到了说亲的年纪了。然而你这个出身,在这边嫁人,没个好陪嫁,又没了娘家,难找到什么像样的夫家。如今要把你给我哥哥做妾,你肯也不肯?”
唐春娇虽早有揣测,却不防她竟问的这般直白,一时便怔住了。只听唐姑妈又问道:“我哥哥虽有些年纪了,如今却也正值壮年,为人最是宽厚仁和,又家底殷实。待这事儿完了,我那挨千刀的嫂子归了天,他房里可就没人了。你若过去,虽说只是个妾,在家里却独你说了算的。你又青春年少,赶明再生下个男丁来,哥哥定然扶正了你,你便是正房太太。我在哥哥身边也有了规劝的人,你也得了好归宿,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你自己可打算清楚了。”
唐春娇虽素知这嫂子的脾性,但看她如今真将自己当做个棋子货物般摆布使用,禁不住满心恚怒,面上却还是笑着说道:“嫂子一片为我打算的心思,我若再不肯,那岂不是不识好歹了?嫂子怎样说,我就怎样罢。傅员外家财甚富,我嫁过去,也可享些清福呢。”
唐姑妈听了这话,甚合已意,点头笑道:“这才是听话懂事的,往日里我看你总是没个算计,只替你愁。如今你也开了窍了,咱们何愁事情不成呢!”
唐春娇心中冷笑不止,面上只是敷衍应和。
唐姑妈又问唐睿道:“近来我瞧你总跟那个绿柳打热,她到底是服侍过傅月明的人,你还是离她远些的好。你弄在乡下的那个,已是个麻烦了,如今再弄出一个来。待明儿傅薇仙过门来,一进门就一群孩子跟她喊娘,她能不恼?我瞧你要怎样!”
唐睿笑道:“这个母亲不必担心,那绿柳并不敢玩什么花样。至于那傅薇仙,到了那个时候,她还能恼什么?一个庶女罢了,舅舅又不看重。我肯娶她为妻,已是给了她天大的颜面,她也该知道些好歹才是。”说着,又叹道:“可惜这亲事定了,我非娶她不可。不然,待这家财到手,我定要求娶一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些商户女子,其实无用。”
唐姑妈听了这话,不觉有些恼了,冲口便道:“商户女子又如何?你母亲我就是商户人家出来的,你是我肚子里爬出去,如今倒看不起商户了!忘了根儿的东西!”唐睿心里不耐烦,只为着这几日要她过去周旋,便陪笑谄媚道:“母亲听差了,我若能娶大户人家的小姐,便能加倍的孝敬母亲了,这岂不甚好?”唐姑妈这才哼了一声,不言语了。
再说傅家,自打发了唐家一干人等离去,傅沐槐重回书房,叫了管家来升带了一众家人,晚上在各处值夜。傅月明也归入上房,一日无事。
到了夜间,二更天时分,上房门上守夜的家人熬不住瞌困,打了个盹儿,就在迷迷糊糊间,忽听得院内传来一声凄厉猫叫。这家人猛地一惊,登时醒来,撞着胆子,往院里看去。却见一道白影掠过地面,转瞬便不见了。
这人平素胆子便小,近来又听多了猫妖的事儿,顿时吓得跌在地上,尿了一裤子,半日也爬不起来。
就在此时,那上房之内,传出了傅月明的哭喊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