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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年多。
由于严重的车祸后遗症,苏醒后的秋山变得迷迷糊糊的,经常忘这忘那,甚至连车祸发生前的事也记不太清了。
“佳音……你还记得精市吗?”
“那是谁……?”
向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幸村夫妇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但随后他们又说,记不起来也好,那些事情,忘记了也就不会再难过了。
秋山的心智与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十五岁。医生判断她没有再康复的可能。
周围的人都觉得柳莲二有点奇怪。
以当时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大学法律系的柳莲二,却在临近毕业时放弃了司法考试和大好前程,选择去一家默默无闻的图书馆当司书。
没人能理解柳莲二这样做的理由,即使去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解释。
大家对他感到无可奈何。
柳选择就职的那家图书馆,离幸村家很近。自从幸村精市因病去世后,这个家里就只剩下了一对神情沧桑的父母,和一个坐在轮椅上从不出门的少女。
几乎每一天,柳都会带着几本书前往幸村家探望。柳是幸村生前的好友,从幸村去世开始,他便频繁地出入幸村家,不论风雨都未曾有落下的一天。
没有人能理解柳这么坚持的理由,包括幸村夫妇也是一样。虽然柳是幸村的好友,但幸村已经过世多年,当初和他一起的队友们都已长大成人,大家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有的在上大学,有的已经工作,还有的去了海外发展。已经没有什么人会像柳这样惦记着故人好友,大家都天各一方,难以重聚。唯独只有柳还留在这里。
五年前负责那桩案件的河合警官如今已经退休,有一次他偶然在街上遇到柳,两个人都认出了对方,河合警官请柳去附近的拉面屋吃了一碗拉面。
两个人聊起了五年前的那件事,柳告诉了河合警官关于秋山的近况,也顺便说了一下自己的近况。
“是吗……这么严重的后遗症啊……真是可怜了那孩子。”
谈及秋山的时候,河合警官忍不住连连叹气。
“你学法律是因为对当年那件事还耿耿于怀吧?既然如此,都已经接近目标了,为什么又想放弃?”
面对河合警官的问题,柳起先选择沉默。河合警官耐心地吃着拉面,直到他把汤底也喝得一点不剩之后,柳才慢慢开口告诉他原因。
“我呀,还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来着。”他对柳说,“没想到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吗。柳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从拉面店出来以后,两人在车站前告别。临走时,河合警官不无怀念地看了柳一眼,他对他说:
“你真的让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明明过去那么多年了,总觉得还是堆在心里忘不掉。”
是的,对柳来说也是一样。
那些事始终在他的心底深处,无法忘怀。
秋山喜欢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柳每次去幸村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书,然后推着轮椅,把秋山推到能看见窗外景色的地方。
“今天也带来了新书。看,这是你上次问我要的。”
他把带来的书一一放到秋山面前,每当这时秋山都会露出笑容。她不记得很多人,但还记得柳,五年前幸村去世的时候,看到前来参加葬礼的柳,她轻轻地喊了一声“莲二”。
因为车祸后遗症的关系,秋山无法自由行动,也不能回学校学习。五年来她一直待在家里,日常起居都由父母照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秋山长大了,但她的心智却没有跟随身体一起长大。
“谢谢你,莲二。”她笑得甜甜的,“你可以读给我听吗?”
对无法外出的秋山来说,每天最期待的时刻就是柳按响门铃的那一刹那。只有在面对柳时,她才会露出发自内心高兴的笑容。
那种笑容看起来非常纯真。无辜得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
“就从这里读起吧……”
通常,柳都会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秋山的对面读书给她听,一读起来就是一两个小时。
和曾经的秋山不同,现在的秋山已经难以理解内容晦涩的小说和诗歌了,长期不去学校的她在阅读时常常会遇到障碍,所以柳会注意挑一些更便于理解的故事书带来给她,像是童话之类的。
之所以选择要去图书馆当司书,也有可以方便找书这方面的原因。
念了一大半的时候,柳停下来休息。秋山盯着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莲二,你为什么从来不笑呢?见到我,你不开心吗?”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柳愣住了。
“我见到莲二的时候很开心,莲二读书给我听,我会更开心,所以我总是想笑。”秋山说,“可是莲二却不是这样,人在开心的时候不就会笑吗?你不笑,是不是因为不开心呢?”
“我……”
柳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阵苦涩漫过他的喉咙。
“如果,我能逗莲二笑一下就好了。”说着,秋山朝他做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鬼脸。
离开幸村家的时候,幸村夫妇从背后叫住了柳。柳回过身来,看到他们一脸沉重又为难的模样。
“你不求回报地照顾了佳音这么久,我们一直都很感谢你……”
五年了。这五年中的每一天,柳都在出入幸村家。幸村已经过世许久,即使说是作为秋山的朋友也很牵强,毕竟是非亲非故的人,柳并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和理由这样频繁出入幸村家。
“明明有着大好前程,却为了佳音放弃司法考试,还特地选一个离我们家最近的图书馆……我们实在是过意不去,也难以承受你这份恩情……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可是你知道的,佳音她什么都没有……她永远只能这样当个孩子……”
这些,柳全部都明白。
“你对她好,你照顾她,可你能这样过一辈子吗?……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不可能娶一个残疾人的……有一天你离开她了,到那个时候,佳音又该怎么办呢……”
幸村夫妇的脸上写满了这些年因为承受过多悲伤而日积月累的疲惫与沧桑。他们过早斑白的头发让柳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他知道这些话幸村夫妇早晚会说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牺牲”和“照顾”从来没有一个能让大家信服的理由。
或许他这么做都是无谓的,不被理解的,甚至荒唐可笑的,但他就是无法停止。他的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说,你必须要这么做,你必须。
因为,这是你的赎罪。
“秋山,还记得真田弦一郎吗……他就快要结婚了。”
“真田……?”
秋山歪了歪头,思量了一下。接着,她茫然地摇摇头。
“他以前是你的同学,也跟幸村在一起打过网球……他是我们队里最早结婚的一个。”
“他邀请你去参加婚礼了吗?”秋山问道,“你会去吗?”
“是的,我会去。”
“那莲二也会结婚吗?”她天真无邪地笑着,“跟真田一样?”
柳沉默了一下,答道:“……不会。”
“为什么不呢?书上写过,人长大以后都会结婚。”秋山的眼睛盯着柳,“妈妈说,有很多人给你介绍相亲对象,你都不愿意见。你在学校不谈恋爱,也不出去和别人玩,你总是只往这里跑……”
“因为那些事,对我来说都不是必要的……即使不做也没关系。”
柳试着用平静的语气向秋山解释。
“那,什么是必要的?每天到我家来是必要的吗?……为什么你要一直像这样在我身边照顾我呢?”
柳试图维持的平静和不在意,在这个问题出现后被打破。他皱起眉头,感到难以开口。
“因为……我答应了三宅要照顾你。”
过了一会儿,他艰难地说。
“可是,他们都说怜花已经不在了。”秋山的脸上显出一丝愁容,“我记得她……我还记得我们组过诗社,但是他们都说怜花去了很远的地方,所以她不能来看我了。”
“无论她在不在,我都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说完这句话,柳低下了头。他已经不能再正视秋山的眼睛,他习惯了秋山的笑容,可一旦当她模糊地想起以前那些事,并露出困惑的神情时,柳都会感到难以自拔的痛苦。
她记住了一些事,忘记了一些事。好像是冥冥中有什么人不愿意再让她活在悲伤的记忆里,而选择让她忘掉了不好的那部分,记住了最好的那部分。
可不管是不好的部分,还是最好的部分,通通都留在柳的脑海里。像是用坚硬的刺深深地刻在那里一样,只要被触及到一点,伤口就会痛得无以复加。
“莲二,你会娶我吗?他们说,只有结了婚的夫妇才会永远在一起,就像我爸爸妈妈那样。如果你一辈子都照顾我,那我们是不是就会结婚了?”
从秋山嘴里说出来的,永远是像孩童那样幼稚的话语。
毫无杂质的,干净透明的,却让人心痛难当的话语。
对柳来说,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了。
“秋山……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你,是三宅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创建诗社,一起念诗,一起写诗……那是我最珍惜的时光,是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去的时光……你和三宅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最不可替代的存在,永远都会是如此……还有你的哥哥,幸村……他们现在都不在了,答应他们的事,我一定要做到……可是……”
说着说着,柳突然感到面颊冰凉。泪水噎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哽咽了。
“莲二……你哭了。”
秋山伸出手,像是安抚受伤的小动物那样,轻轻摸了摸柳的头。
“没有关系的,我知道我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那些记忆对莲二来说很宝贵,但我却不记得了,所以莲二很难过……可是,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我没有全部都忘记呀,我还记得莲二的事,只要能想起莲二来,我就觉得很快乐,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只记得快乐的事,不记得难过的事,这样的人生应该很幸福的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