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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厅里团团的坐了好多桌人,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气氛十分热烈,中间有个人,此时却全然心思不在这吃饭上头。
瑞喜班?容三奶奶用筷子挑了一根菜,心里扑腾得厉害。
耳边仿佛又传来那飘飘渺渺的唱曲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刹那间,容三奶奶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没了力气。
什么时候听到过瑞喜班的名字?还是两年前在江陵,淑华生辰,恰巧江陵来了个戏班子,唱得好昆曲,容老夫人请了这瑞喜班过来,也算是对淑华的看重。
那时候她的身份还是妾,没有资格与那些贵夫人们坐到一处听戏,她只是在湖那边的亭子里坐着,痴迷的听着那悠悠扬扬的乐曲。
散了堂会,陪着淑华去听曲的丫鬟婆子私底下议论,都说里边有个小戏子生得与淑华很像,淑华回来也气呼呼的哭了一场,只说人家作践她,将她比戏子。
容三奶奶心中发颤,拉着淑华问:“真像你?”
淑华一甩手,脸拉得长长:“我怎么知道,全是他们乱说,故意让我心里头不痛快!”
找了几个丫鬟婆子来问,众人犹犹豫豫,轻轻的点了点头:“确实是像,怨不得人家说。”
她打发贴身妈妈去寻瑞喜班,结果去迟一步,瑞喜班已经搬去别处,但却打听到班主姓文:“姨娘,真是姓文。”
妈妈是她的奶娘,自她出生起便陪着她,从杭州到江陵到京城,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明白她的心事:“姨娘,你莫要伤心,这次见不着以后指不定又能见着呢,府里每年总要听几次堂会,等你扶正了,能跟着大家去听戏,或许又能遇着瑞喜班。”
妈妈的话一点都没错,今日果然又遇着了。
容三奶奶捏紧了手指,关节那边白了一片,泛泛的苍白,心里边乱得像一团麻。
吃过午饭,宾客们都往园子那边去听戏。
靠着湖搭了一个戏台,看着那布置就与本地戏班子搭的台子不同,上边摆放的东西似乎更精致一些。看戏的位置分成两个部分,由两架长屏风隔开,男客坐在左首,女眷们坐在右边,戏台前边不多时便已经坐得满满登登,丫鬟婆子们站在旁边,一边看着自己夫人小姐需要什么,一边饶有兴趣的往戏台子上边瞅。
“当当当”几声锣响,就见一个丑角站到了台中央,他的鼻子上搽了一块□□,两只眼睛用黑色油彩描出了两个尖尖的菱角,看上去十分滑稽。站在中央,插科打诨的说了一段笑话,男客那边爆发出了哄堂大笑,女眷这边,夫人们的脸上红红,皆是小声啐骂:“这种粗鄙的东西也拿了出来糟污人的耳朵!”小姐们见自己的母亲啐骂,都莫名其妙,只是抬头望那戏台上边看,此时丑角已经进去了,换出来一个小旦。
容大奶奶点了一出瑞喜班拿手好戏《牡丹亭》,说的是一位深闺小姐杜丽娘轶事。初听那戏班子挂上牡丹亭的牌子,容三奶奶心中酸涩,多少年没有听过这出戏了?没想到今日又听到了。
“牡丹亭?”多年以前,她就是听《牡丹亭》的时候喜欢上了他,那时候她还是二八芳华的少女,听着那哀婉凄怨的曲调便动了情。戏台上杜丽娘见了一张少年公子的画像便神魂颠倒,而她却是见了那个小生的俊颜丢失了自己的一颗心。
商贾人家的女儿,没有大户人家里头的小姐那般受约束,规矩松了不少,她跟着母亲追着听堂会,每一次见着柳梦梅的眼神,她便觉得自己的魂魄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希望柳梦梅怀中抱着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容三奶奶紧紧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裳,贪婪的看着戏台上那个小旦甩动水袖,转出了两朵白色的花,她的心思也随着小旦的唱词飞到了很久以前。他穿着一件淡黄色长袍,带着一顶儒巾,一双眼眸就如能勾人心魄,看的她全身酥软了半边。演完一折,戏班子里的小丫头端了笸箩来讨打赏,她毫不吝啬的扔了一两银子,小丫头擎着笸箩朝她行礼,清清脆脆的喊出了一声:“谢贾四小姐打赏!”
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可现在回想着就如在昨日一般,她偷偷出府与他相会,在一家僻静的宅子,他让她领略到了*之事的快乐,她在他的身下,能感觉到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在将她吞噬,快乐得叫出了声音。
可没想到欢愉过后却是痛苦,肚子里有了一团肉,每日晨起呕吐,让母亲贾夫人疑心重重,悄悄将她的贴身丫鬟婆子捉去一顿拷打,她的私情最终被父母知道。
后来,那个小生在杭州消失,再也不见,过几日她的表哥,江陵容家三少爷容中毓过来给父亲拜寿,她抓住了这个机会,成功的挤进了容家——她面前只有这一条路,若不能让表哥喜当爹,那么肚子里的孩子就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她的心中只有他,她必须将他的孩子生下来。
虽然十多年再也没见过他,可每次见着淑华,她便能从女儿的眉眼里咂摸出他的脸孔,就如他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的心里,一直在想着他,那高大英俊的小生,有时候做梦的时候还能看到他的身影,只是一切都只是梦。
容三奶奶的眼睛贪婪的朝戏台上看了过去,能不能再见他一面?这么多年的思念,今日或许能纾解一番,她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她做过不少chun梦,在梦里,他紧紧的抱住自己,不住的揉捏着她的高耸之处,容三奶奶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飘飘然起来,一双腿也不住的在颤栗着,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原先三爷还能让她快活一把,可自从他不举以后,自己的井水便没有人来汲取过,越来越多,几乎要溢了出来,将她吞没。
戏台上的戏依旧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台上已经演到了杜丽娘因为思念那位少年公子得了重病,父亲杜宝出言叱喝她的那一幕。此时有位夫人感慨道:“这丽娘也真是忒痴情了!这位杜大人也太固执了些,眼看着女儿都病成这样了,何苦还要训斥她,让她如了愿也便是了!”
旁边有位夫人却摇头反对:“如何能这样!若是都依着女儿家自己的心思来,这门第什么都丢到一旁,岂不是要乱了套!”
两位夫人各执一词,眼见着场面有些僵,礼部右侍郎商大人的夫人笑道:“只不过是唱戏罢了,何必如此讲究!谁家还会真出这样的事儿不成?大家都看戏罢,我见着这扮杜宝的,不会比那演小生的差,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红角儿!”
听了商夫人的话,大家都往台上看了过去,纷纷点头道:“还是商夫人眼睛厉害,这个演老生的,确实生得不错,愈看愈有味道!”
容三奶奶本正在沉思中,听着众人夸奖那老生,也举目往戏台上那个老生身上望了过去,忽然间,她的身子就是被魇住了一般,全身僵硬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虽然脸上涂脂抹粉,还粘了一挂胡子,可容三奶奶却依旧能认得出来那便是他,他的眼睛实在太让她记挂了,哪怕是烧成灰,她也能认出他。他竟然演老生了!容三奶奶的眼泪几乎便要掉下来,昔日里他都是演小生的,意气风发,站在台上才一亮相,便引得满堂喝彩,她还喜欢他演的武生,动作潇洒,身姿英武,可现在他却退到了演老生的这一步了。
容大奶奶坐在容三奶奶身边,侧目看了看容三奶奶,故作惊讶的问道:“三弟妹,你怎么掉眼泪了?”
“我见着这戏文唱得实在好,忍不住便想哭了。”容三奶奶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我家淑华现在也正是这么大的年纪,肯定得担心,议亲的时候不免犹豫,怕她嫁得不好,可又不敢让她嫁得好,总归得要有个好归宿才是!”
“容三奶奶也太多心了,怎么能将侯府的小姐与那戏文里的杜丽娘相比!”旁边有嗤嗤的嘲讽声:“这样比,简直是自降身价!”
旁边的人不明就里,容大奶奶却心中清楚得很,容三奶奶或许是暗地里指着淑华那件事情,只是不敢明面上说出来而已。
相宜与春华秋华几个姐妹一起坐着,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交换了个眼色,看起来这个瑞喜班正是多年前的那个瑞喜班了,否则这位三少奶奶也不会这般魂不守舍,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竟然拿着杜丽娘跟她最宝贝的淑华相提并论。
唱了几折戏,中场歇息了一回,一个小丫头跨着笸箩往夫人小姐这边要赏钱来了,相宜仔细打量了那小丫头几眼,并不像淑华,不免有有几分失望,拉了拉秋华的衣袖低声问:“这不是那个小桃红罢?”
秋华摇了摇头:“不是上回那个。”
“总得将她喊出来让大家瞧瞧才行。”相宜瞟了那个小丫头一眼,陷入了沉思。
第十一章
小丫头穿了一身翠绿的衣裳,头上扎着两把小辫子,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煞是可爱。她高高的擎着一个笸箩,从台子上跳了下来,口中嚷嚷:“多谢老爷夫人打赏!”
从戏台那边一路走过来,就听银毫子银角子落在箩里的声音不断,小丫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端着盘子走到容大奶奶那边,容大奶奶扔了个银角子到里边,望了那小丫头一眼,叹着气道:“怎么这样小就出来唱戏了,辛不辛苦?”
小丫头见一位夫人和和气气的问自己话,受宠若惊:“哪里能不辛苦!可这便是小翠喜的命,摊上了这命,可绕不过去!我也想要有夫人这样的好命,只能多做善事,看下辈子投胎能不能生到富贵人家!”
旁边的夫人们听了都是发出了啧啧赞叹:“这小嘴儿可真会说话!她这话的意思便是咱们都是上辈子做了善事积了德的,哟哟哟,听得人心里舒服不过了!”
相宜看了小翠喜一眼,见她用红绳子扎着两只羊角辫,眼睛扑闪扑闪的发亮,逗弄了她一句:“小翠喜,你可还有兄弟姐妹?都在这戏班子里唱戏不是?”
小翠喜点点头道:“我上头有一个姐姐,名叫小桃红,现儿学着唱旦角,只不过还不能做当家花旦,今儿演的就是那丫鬟春香,下边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年纪小,还没学着唱戏,弟弟才几个月,自然也不能给各位夫人小姐来请安,还望夫人小姐们恕罪则个!”
众人哄堂大笑了起来,指着小翠喜道:“真是个精灵古怪的,收了做个丫鬟,每日里有她在旁边说笑话儿,恐怕也不会厌烦呢!”
听着小翠喜提到姐姐小桃红,相宜心里顿了下,是不是秋华说到的那个小桃红呢?她想了想,不如索性拿打赏做个伐子,不动声色的将她们诱了下来,这样也能让容家几位夫人看到那小桃红与淑华相像。
相宜笑吟吟的扔了一块碎银子到那笸箩里,对着那小丫头道:“小翠喜,你去戏台告诉他们,这戏唱得不错,下边几折卖力的唱,我祖母是个喜欢听戏的,听着戏文唱得不错,定然有厚厚的打赏,到时候唱完了过来领便是。”
小翠喜听了喜出望外,朝容老夫人望了两眼,又看了看相宜,笑嘻嘻的应下来:“多谢世子夫人打赏,我这就去告诉他们!”说罢抱着笸箩儿飞快的跑到了戏台子那边去了。
前边秋华回头看了过来,眼中微微都是笑意,相宜朝她暗暗点头,两人心意相通。
旁边春华与容大奶奶自然也知道相宜的意思,母女两人都往那空荡荡的戏台上看了过去,心里急切的盼着开戏的锣声响起。不一会便继续接着唱戏,生角出来了,旦角也出来了,两人缠缠绵绵的在戏台上唱着,听得那些夫人们都在擦眼泪:“这小生不错,听着声音清亮,应该没什么年纪,多登台演几回,以后定然能唱出名声来!”
这《牡丹亭》唱完以后,已经是申时,日头都开始往西边走。戏台上边在唱着折子戏,七拼八凑的上了些各地唱腔。戏台子后边走出了七八个人,往夫人小姐们这边走了过来,为首的便是那文班主,他和身后的几个戏子已经卸了妆,满脸油彩已经搽得干干净净,正往这边走,左边走出来两个长随,拦住了两个旦角:“我们老爷有请两位姑娘!”
秋华见那小桃红由长随引着先去了左边,心里有些微微着急,眼睛都不眨的看着她走去了左边,真恨不能将那屏风挪开,让大家看看小桃红的脸。春华也转过身去看着那屏风,容大奶奶见了她们这样子,知道两姐妹心急,伸出手来捏了下春华的手心,示意她安静下来。
文班主领着小生和另外一个老生走了过来朝容老夫人行礼,说了几句吉利话儿,容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朝身边的管事妈妈点了点头,递了个大红封给文班主,又给了他们每人一个荷包儿。文班主掂量着那荷包,只觉得沉沉的压着手,心里高兴,推着小白玉上前往相宜这边来:“今日是小少爷百日汤饼会,快些向世子夫人去说句恭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