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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正是刚刚入夏的好时光,洛阳来的牡丹才走,西林寺的荷花也开了,但是京城的文人雅士们偏偏不喜欢赏荷。连年来,每到这个时候,西林寺的荷花都能引来一大拨的游人,满湖满寺,摩肩接踵,抬眼一望黑压压都是人,渐渐也就生出无数的抱怨来。
人多的地方不愿意去,去玩赏别的话有显示不出各自的高雅来,于是总有人挑好了时节,想了一出“赏兰”。
兰花也正到了合适的时候,更符合诸多自命清高、自以为如空谷幽兰一般的高才之士的审美,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连着三年来,赏兰盛会都火热异常。
往年宋仪在山东尚不觉得京城这般风尚有什么不好,只是略有耳闻,可如今这一遭所谓的盛事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却颇为苦恼了。
原本如今宋元启羁押在狱,小杨氏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门,但是今日在大太太与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她答应了下来。
那神情,看着竟然像是毫无异样。
一直到离开杨府,宋仪也没明白小杨氏的想法。
已经是彭夫人寿宴几日之后,宋元启的事情还是毫无头绪。宋仪心里虽然忧虑,可目前也无力做什么,她有一种迫切地想要强大起来的*,可重重的桎梏又摆在她面前,叫她如同踩在荆棘上,寸步难行。
孟姨娘站在她身后,慢慢给她梳头,看她眼底似带有愁色,不由劝道:“太太都不曾忧愁,你小小年纪忧愁个什么劲儿?”
“仪儿只是不知道太太到底是什么想法罢了……”
至少,目前的她还不清楚。
宋仪还记得,小杨氏收到赏兰盛会邀请的时候,略略一笑,浑然没有当一回事就答应了下来。
孟姨娘抚摸着她手底下柔软的发丝,想起小杨氏如今的种种行为,却是颇能理解:“太太本是个要强又爱面子的性子,如今越是别人看笑话的时候,她越是不想让人看笑话。谁说我们家老爷一定会出事了?她就是要走出去,要站在所有人面前,这才要叫那些个看笑话的人被打肿脸。流言蜚语算什么?有时候啊,人为了自己的面子,一家子的面子,什么狠事儿做不出来呢?”
小杨氏是个要强的性子,宋仪知道,可能若无其事地参加京城名流们的聚会,却还是宋仪没想到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隐隐约约知道了什么,可要叫她仔细描述,又抓不住。
宋仪只知道,若是日后她也遇到这样的事情,怕也跟小杨氏一个选择了。
“太太也是不容易……”
“哪个又容易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家的当家主母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能活着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孟姨娘心底是通透的,正如她如今看着熟悉的宋仪,便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小心翼翼地用自己手指穿过她发丝,然后盘成一个好看的发髻,然后道:“我往日总跟你说,女儿家不能以色侍人,以色侍人者,不知能得几时好,可你这般的颜色,越是遮掩,越是明显。世事顺其自然,兴许还能有更好的结局……仪儿,姨娘只盼着你日后能嫁个好人家,不要有什么野心,也不必有什么抱负……”
那些东西太重了,小女儿家的肩膀,如何承受得起?
宋仪听了,却只无言。
她没有回答,却回握住了孟姨娘的手,抿唇笑了起来。
孟姨娘只当她是听明白了,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脸上挂着笑,翻开了宋仪的妆奁,道:“京城姑娘喜欢在身前佩上一挂手珠,看着漂亮,虽我也不知这哪里漂亮了,可总归咱们也挂上去,不输给人。”
宋仪有些心不在焉,她一眼晃过去就看见了那一串漂亮的绿蜜蜡手串,于是道:“我曾记得太太在我十岁生辰的时候给过我一串蜜蜡的手串……”
她忽然闭了嘴,因为她不知道这一串绿蜜蜡手串的来历,如今说话不过是为了试探孟姨娘知道不知道罢了。
孟姨娘倒没觉出她这话里的差错,道:“正是呢,那一串被你弄丢了,说去首饰铺子里买了一把仿的,倒也没被发现,不过被你捡了个漏,竟只花了几两银子买来这一串漂亮的绿蜜蜡的手串。所以,你到底还是个有气运的人啊……”
抬手点着宋仪鼻尖,孟姨娘柔和地笑了。
这场面透着几分温馨,叫人不忍去打扰。
宋仪忽然想着,自己着实是个幸运无比的人,一觉睡醒,虽丢了两年,少了寻常人两年的见识阅历,可她终究回来了,又见到自己的亲人,这些或好或坏,或真或假的人。
只要她如今双眼还能看见,双耳还能听见,她的所见所闻所感都是自己的,没有离开或者瞬间消失……
抬手摸着那一串绿蜜蜡手串,宋仪的心思却浑然不在这上面,她只是陡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镜中的人,乌发如瀑,挽着单螺髻,耳上垂着绿玉耳珰,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檀口樱唇,自有满身的风流姿态,如今身子虽还没完全长成,却也能见绰约风姿。
穿的是简单的浅雪青色半臂,袖上的缠枝莲纹一圈绕着一圈,精致而细巧。
衣裳是小杨氏那边送来的,宋仪约略地猜到这里面的意思,因为周兼也会去赏兰盛会。
想想也是有意思,她以为与这人缘分已经尽了,所以没有再奢想过更多。然而在彭府门口的一次重逢,虽然没有一句话,可两个人之间得距离似乎瞬间就近了。
明明……
即便是在以前,她跟周兼也不过是数面之缘,对这个人的大多数印象来源于旁人的传扬,多半都是周兼对她有所谓的“一见钟情”,可还不全然都因为这样的相貌?
而她也太早被划定了人生的界限,所以没有想过别人,对周兼既然满意,那自然满心满眼都是他了。
只是现在……
周兼真的是她良配吗?
两个人不是没有重新回到轨迹上的可能。
现在的周兼表现给小杨氏的一切都是善意的,他甚至摒弃了旧日的恩仇,也忘掉了宋元启曾经的见死不救和忘恩负义,现在他愿意跟他们联手起来,一起解救宋元启与周博。
不可谓不完美了。
宋仪还能奢求什么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梳妆打扮好,时辰也差不多了。
赏兰盛会一般都要开上三天,大多在傍晚的时候开始,期间来自各地的兰花都会被汇聚到朱雀街旁侧的小街里,正是达官贵人们经常经过的地方。
因为今年来赏兰盛会名声在外,这一条原本没有什么名气的街,也成为了京城大名鼎鼎的“兰街”。
宋仪等人是与杨府一道去兰街的,每到这个时候,青年男女们总是打扮好了,各自把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展示出来,因为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在这里邂逅一场新的姻缘。
至少,宋倩今儿是用心打扮出来的,虽比不得宋仪,却也差不了太多。
姐妹两个人一路到了兰街,下车来站到一块儿仔细一瞧,竟也是相得益彰。
杨府那边老太太身子不好没来,还是大太太带着人一起来的,见了小杨氏,脸上便没有多看好,至于在看见她身后那容颜妖孽得不像人的宋仪的时候,更是眼角抽搐,似乎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这般的打击。
还记得,第一次去杨府时候的宋仪,打扮得异常素净,好看是好看,可沁人心脾,到底不扎眼。
那时候,小杨氏也没有要叫宋仪出风头的心思,又是在别人家,压不住地头蛇,宋仪更不说一句话,自然没引起太多人注意。
可今日这场合……
杨府大太太许氏真是有些不是滋味,今儿杨巧慧也是盛装打扮来的,可是在宋仪出现那一刹那,其余人都成了陪衬。
杨巧慧本没准备今日大出风头,可至少也不能弱了人去,偏偏许氏竟然能叫了宋家一群人来,如今可不是打了自己的脸?
许氏扫了宋仪一眼,脸色不大好:“这丫头倒是长得好看,可惜一个庶出的姑娘,这般打扮未免也太过了吧?”
她以为,自己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半点也不转弯抹角,最能给人难堪,也像是为了小杨氏着想。
岂料,今日之事本来就是小杨氏的主意,她半点也不畏惧,不紧不慢回道:“大伯母,如今女儿家便要打扮得娇艳一些,越是漂亮的姑娘越是该好生对待,不能负了老天爷对她的美意。仪姐儿虽是个庶出,可她姨娘也是咱们家里出去的,这么多年以来帮着我,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仪姐儿自己又素来善体人意,少有违逆我的时候,比我亲生的还省心了不少。我待她,便像是待我亲生的一般。”
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词严,严丝合缝。
她这话一出来,楼上坐着的人全都面色古怪,不管是可怜还是鄙夷,不管是厌恶还是妒忌,全都表现了出来。
许氏险些气得摔了手底下的茶盏,她怀里搂着的杨巧慧也是皱了鼻子,有些厌恶地看着小杨氏。
没有姑娘喜欢比自己漂亮的人,杨巧慧也不能免俗。
好在还是二太太孙氏懂得体谅自己亲生女儿,竟然笑着出来打圆场:“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们这样年纪的姑娘是该打扮漂亮一些。依我看,仪姐儿这孩子看着还素净了一些,正该更艳一点才好呢。须知往后年纪大了,不一定还有机会穿这样颜色鲜艳的衣裳了。现在看见仪姐儿,我就想起我年轻时候了……唉……”
假模假样地叹了一声,孙氏又摇摇头,道:“都是一家子人,你们也别站着了,赶紧过来坐吧。”
几句话轻描淡写把事情给敷衍过,被大太太许氏压着打了这么多年,二太太孙氏心底的怨气也不小的。
虽然她自己也觉得今日的宋仪太过扎眼,可这明显就是小杨氏的主意,作为小杨氏的生身母亲,孙氏断断没有胳膊肘朝着外面拐的道理。
她对许氏的怨气更大,对方一开口就针对宋仪来说,摆明了是要针对小杨氏。
当初小杨氏成了宋元启的填房,本来就让孙氏心里不舒坦。
那宋钊宋仙还是白眼狼,自家女儿好生地待了他们这几年,到头来竟然连个好结果都换不了。大杨氏的嫁妆都给了他们拿走,还要什么脸皮?
如今小杨氏落难回来,反倒是激起了孙氏心里那几分不满,如今看见宋仪这一张脸扎疼了大房那边,孙氏就舒坦了。
原本最厌恶庶出的她,再次看见宋仪的时候,竟然觉得顺眼了起来,觉得这孩子有福气,又灵秀,不由得更加和颜悦色。
宋仪这边却心里发苦,面上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巴不得自己已经钻进了泥里。
周围的目光都如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叫她浑身都不自在。
虽然早已经习惯了众人目光的环伺,可今天这一遭……
实在是有些过头了。
她也没想到,刚刚来赏兰盛会,就能遇到许氏这样辛辣的讽刺。
不过虱子多了不痒,宋仪仔细想了想,反正避也避不过,索性由得他们去说,她又不少一块肉。
这样一想,她就安定了下来,刚刚紧绷着的身子也随着放松下来,整个人也一下舒展开,像是一朵带露的芙蓉,眉眼轻轻开阖,便给人一种微醺的沉醉感。
越是自然,越是流畅,越是优美。
宋倩在旁边眼看着宋仪这般细微的变化,也猜到了几分,便笑着悄悄在桌面下头拉了拉她袖子,压低声音道:“我瞧着你方才那样可辛苦,现在好多了吧?”
现在是好多了。
宋仪点了点头,道:“我今儿这样,其实……”
“你不说我也知道。”宋倩轻哼了一声,“早我就知道你是个不爱掐尖冒头的性子,走错过一回路,在那什么卫起的身上栽过之后,你就又收敛了回去。如果不是我娘给你这一身衣裳,叫你这样打扮,你必定把自己弄得平平庸庸走出来。可凭什么呀?”
“啊?”
宋仪有些不解,什么凭什么?
宋倩一见她神情,就想拿手中的茶盏砸她。
这傻妹妹……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没有比宋仪大多少,宋倩却忽然生出了一种长辈的情怀。
她叹气,摇了摇头,忽然起身道:“外祖母,母亲,倩儿看下面似乎已经开始掌灯了,四面也把兰花挂了起来,想熬下去瞧瞧,长长见识。”
四面华灯初上,沿街柳树下头也站着不少的人,才子佳人,颇有几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感觉。
许氏等人早没了当年的那些逛街的劲头,也知道他们年纪小的孩子们闲不住,于是吩咐了身边的丫鬟,远远跟着她们免得出差错,又道:“慧姐儿可也跟着去吧,一起下去看着有个照应。”
杨巧慧一听,嘴撅得老高。
她其实是不愿意去的,只因为有个宋仪在中间碍眼,谁站在她身边都觉得膈应,可她又想要下去看,终究忍不住,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丫鬟们陪着几位姑娘一起下去,宋仪宋倩走在一起,宋府这边的丫鬟牵着小姑娘宋攸的手,也下了来。
至于杨巧慧,脸色难看归难看,可脚刚离开楼梯,踏在街面上,整个人也都高兴了起来。
赏兰盛会虽然只是第四年,可在京城乃至于周边地区,其声誉都是日渐高涨。
不知多少文人雅士仰闻其名而来,只为看看这千盆兰花,繁华盛世之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
周遭一片灿烂景象,兰街两旁都高高挂着各色的灯笼,沿街两旁摆着不少的兰花,有的只是山野之间随处可见的野兰,有的却是精心栽养的金贵东西。
有想要搏个好名头的达官贵人们,往往在今天送出几盆兰花,摆在街边最显眼的高台上,再在盆上刻自家的名字,便算是也凑了一回雅趣儿。
不过在一些真正高雅的人看来,赏兰盛会本身已经落了下乘,以兰博名这等行径,更是下作。
宋仪一路看过来,虽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高雅的人,可依旧不觉得眼下这些兰花有多好看。
如此浮躁的兰街上,虽有兰花香,也早被人声人气给冲散一空,再闻不见半分。
更何况,人的心,跟着这一场盛会浮起来,哪里还能真正静下心去赏兰呢?
至少,宋仪是做不到的。
若有人能做到,也必定是高雅沉静之士了。
脑子里转着的念头七七八八,宋仪感觉身边宋倩已经跟了上来,再抬眼一看,杨巧慧根本不想跟她走在一起,自己一个人带着丫鬟已经逛到了前面去,与她们两个相隔足足有五六丈。
对方不想接触她们,宋倩也不是感觉不到。
只是她对这杨巧慧也着实不喜欢,见人一走,就朝着宋仪道:“可知我刚才想跟你说什么?”
“这却还不知。”
刚才就是宋仪问了,宋倩没说,反而找了个借口说要出来赏兰,于是宋仪便知道,话怕不好当着大家的面儿说。
事实上,宋仪也猜得不错,话还真不能当着人的面儿讲。
宋倩道:“寻常姑娘家求也求不来你这样的好容颜,你却把它遮盖起来,岂不是令明珠蒙尘?人无罪,怀璧其罪,你却是抱着块和氏璧,也只当自己是抱着一块石头的。刚才外祖母就说得很好,该打扮自己的时候就好生打扮自己,姑娘家漂亮一些又怎么了?这是你该的。”
该的……
宋仪倒是头一回听见这样新奇的说法。
孟姨娘以前一直对她说,以色侍人不是好事。
她生怕宋仪的容颜成为灾祸,虽不曾压制,可早已经把“藏拙”二字刻进了她骨子里,叫她习惯了低调,习惯了隐藏,不喜欢掐尖冒头……
可如今,他们竟然齐齐改口,告诉她:姑娘家就该往漂亮了打扮自己。
一时之间,宋仪有些不能适应。
可仔细想想,她又明白如今的关窍在哪里了。
昔日,她与周兼的事情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出差错就跑不了,可如今……
宋家做了对不起周家的事情,而周兼失踪这许多日又终于出现,甚至成为了解开如今困局的关键人物,他是彭林的幕僚,更有超越寻常人的智计,来筹谋解决此事。
此刻情况已然倒转,原本是周兼求着他们,现在是他们求着周兼。
虽则周兼表现出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可不管是小杨氏还是宋仪,都不敢这样相信,或者说,他们没有周兼这样心安理得,问心无愧。
于是,他们需要做出别的事情,来弥补他们曾经的过失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