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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现场是死一般的寂静。
当那笼罩在白衣之上的墨蓝色轻纱缓缓坠地,又缓缓来到他们跟前时,所有人,包括华珠在内,都屏住了呼吸。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还被人骂做棺材子的廖子承,会以水师提督的身份站在他们面前?
知道这名年轻人聪明能干、断案如神,也颇得王帝师器重,可没料到他居然厉害到令染家千金不战而败,令明德太后亲授凤凰令。据说就连太子,都未曾有过这等殊荣。
脸色最难看的,当属王庆父子。
原来,水师提督的确第一站就到了王家,还是带着从江南千辛万苦寻回的秘药,但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在提督大人救了小七之后,无耻地退掉了提督大人的亲。
王庆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至于王恒,他更是曾经辱骂过提督是太子身边的一条狗,但现在,太子都得向提督行礼了……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王庆与王恒大抵愿意用一半的家产将它买回。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冷风刮过,槐树叶沙沙作响,一轮明月挂枝头,月光穿透繁茂枝叶,细碎得落于肩头,众人的身子又福低了几分。
华珠看着他,忽觉那熟悉的容颜,一瞬多了历练,俊美如最亮的星辰,叫人不敢直视。
垂下眸子,华珠听到身旁赫连笙冷冷一笑,说道:“原来是廖提督,误会,误会。不知廖提督突然跑来颜府,有何贵干?”
“大家不必多礼。”客套了一句,廖子承又看了站在赫连笙身后的华珠一眼,淡道,“年氏华珠,本官怀疑你与一桩连环杀人案有关,按北齐律法,必须剥夺你的选秀资格。”
华珠微微一愣,连环杀人案?不是吧?她……没这么倒霉吧?
颜宽父子与王庆父子疑惑地看向了华珠,一个十三岁的瓷娃娃,会与杀人案有关?
赫连笙再度冷笑,面容已恢复了惯有的高高在上:“本宫倒是不知,几时水师提督也能负责查案了?你不是应该去整顿军营吗?”
廖子承面色不变,一本正经道:“太后懿旨,命本官重新审理四名官员被杀害抛尸一案,年华珠并未参与调查,却能对案件始末了如指掌,无法排除她的帮凶嫌疑。”
“原来是满月案啊。”赫连笙的笑都快要比哭难看了,当初廖子承找到他,向他说明自己是抓获了满月案真凶之人,还说幕后主使其实并非要诅咒太子妃,而是要诅咒太后。他想讨好太后,自然得查出真凶。作为查找出真凶的条件,他同意廖子承全权负责王三爷一案。可谁料到这家伙过了河就拆桥,直接与太后联系上了!又或者……他从未真心实意地帮过他,一直在利用他!
很快,赫连笙又想到自己第一次到东一街寻找王三爷时,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名大内高手,当时不大明白,而今再看那个戴着奇怪黑面具的少年,又怎会猜不到是廖子承指使的?!
只是,他依然想不通,纵然对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声音,那晚,他确定无人接近过马车,那么,他的高手又是如何被迫在他眼皮子底下服下毒药的?
敛起心头思绪,赫连笙恣意地说道:“既然有如此重大的命案,本宫就留下了,车队由侍卫长护送回京。”
太子……要留下?这可真是振奋人心!颜宽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喜色,上前两步,说道:“不瞒太子殿下与廖提督,颜府……就在前不久,颜府也出了一桩命案!”
颜宽将冷柔化作一滩血水与一个骷髅头的事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阐述了一遍,“……这两日,我寝食难安,将审理过的案件卷宗逐一翻阅,希望能从某些类似的案件里得到一些启发。结果,真让我找到了!”
顿了顿,看向颜博,“去我书房,把书桌左边第三个抽屉系了白色绳子的卷宗拿到花厅。”
“是,父亲。”
颜博去内院取卷宗,颜宽将众人领入花厅,赫连笙与廖子承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
颜宽在右手边坐下,王庆与王恒却有点儿不敢落座。
整个过程,廖子承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心虚作祟,他们总觉得廖子承在故意给他们难堪。
等待的空挡,颜宽就看向廖子承,开着玩笑道:“提督大人年轻有为,实乃不可多得的好男儿,若非提督大人早有未婚妻,我都想与提督大人攀亲呢。”
廖子承就看了王庆父子一眼,对颜宽轻轻一笑:“现在没了。”
王庆和王恒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颜宽又不是傻子,以他对王庆父子的了解,不干点儿蠢事儿都不是他们的做派。如此,甚好,甚好哇!
华珠站在颜宽旁边,仿佛没听到他和廖子承的谈话,只神色静默,叫人瞧不出心中所想。软骨散的药效不怎强,此时已散得差不多了,只是仍有些累乏。
须臾,颜博回来,将卷宗呈给了廖子承。
廖子承一边翻阅,颜宽一边解说:“骷髅头是海盗的专用标志,我怀疑,是赤焰的余党回来了!”
华珠对琅琊的情况不了解,没听过赤焰的名号,经颜博从旁解释才明白赤焰是六年前被颜三爷一剑杀死的海盗首领。
廖子承阖上卷宗,没说话。
颜博却神经兮兮地说道:“不对不对,是赤焰的鬼魂,来找我们报仇了!三哥杀了他,他就来杀三哥的妻子!一定是这样!”
廖子承的手指在桌面上弹了几下,神色如常地问:“赤焰真的死了?”
王恒点头如捣蒜:“我亲眼看见颜澈把剑刺入他心口的。”
廖子承又明知故问:“骷髅头呢?”
华珠答道:“在我房里,我叫人去取。”语毕,对一旁的丫鬟吩咐了一声,丫鬟前往了知辉院。
巧儿与香荷胆子小,不敢动那么惊悚的东西,秀云拧了过来。最近秀云的体重直线飙升,胖得跟秤砣似的,这才走了几步?就快累趴下了。
精致如玉的手托起狰狞可怕的颅骨,廖子承分析道:“以我的专业知识判断,它是女性颅骨的可能性非常大,但从它颅腔与突出的下颚体来看,死者不大可能是北齐人,应该是黑色人种。”
北齐海上贸易发达,金发碧眼或黑棕人种他们也是见过的。
颜宽神色惊讶地问:“这么说,它不是冷柔的?”
廖子承仔细端详着手里的颅骨,像端详着一件美丽的艺术品:“我确定它不是。还有,近六年来,都没有发生过海盗截杀外国船只的案件,唯一一次小型风波是在今年九月,那是散匪,被太子殿下派人剿灭,未登记外商死亡。”
“没错。”赫连笙给出了肯定回答,又问,“这么说,这颗头颅或许有……六年历史了?”
廖子承点头:“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所以想要确认死者的身份非常困难。但它绝不是冷柔的,这点毋庸置疑。”
颜博抱紧了双臂,哭着脸,颤声道:“我还是觉得是海盗的冤魂回来复仇了。如果不是有鬼,当时那么多人看着啊,三嫂怎么会变不见?就算这颗头颅不是三嫂的,血水呢?血水一定是她的!”
廖子承决定到现场勘查。
自从发生命案后,颜宽命人封锁了省亲别墅,特别是紫竹林周围,全部派了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出入。
紫竹林正中央是一个建造了两口古井的原形草地,直径为三十米,两口井之间相距十米,井与林子又相距十米。
众人一抵达现场,立马失了方向。
周围景物完全一致,井与周边竹子的距离一致,乍一看,真叫人难辨东西南北。
但华珠注意到,其中一口井的四周种了几株小芦荟、另一口井的四周种了几朵丁香花。
廖子承显然也发现这一区别,蹲下身摸了摸周边土壤,问颜宽:“最近才种的?”
颜宽就道:“是啊,上次冷柔掉进入井后,为了区分它们,我在这里种了一些花草。华珠把它们叫做一井和二井。这个是一井。”怕廖子承不懂这里的乾坤,又补充道,“它们是此地的卦眼,怕毁了风水,我就让人把血迹清理了。”
廖子承拍了拍翡翠边缘:“一井是冷柔消失的地方?”
颜宽摇摇头,指向对面:“种了丁香花的二井才是。”
华珠习惯性地拿出小册子,开始画图做笔记。
廖子承在她身侧停住,肩膀挨着她的,很自然也很习惯,并指向她画的图说道:“这个地方记错了。”
“嗯?”华珠歪了歪脑袋,绕一井走了一圈,眉梢一挑,“是四株芦荟啊。”她画了五株。
这时,赫连笙靠了过来,也想看看她画的东西。
她却眉头一皱,朝旁边挪了挪步子。
后面颜博也过来看,她眉头微皱,却没挪步。
赫连笙看着自己是最被嫌弃的一个,心里很不舒服。
廖子承检查完二井,走向华珠,面无表情道:“把那天的情况,指着地点再说一遍。”
“那天是颜旭之与颜敏之满月,舅舅、舅母、大爷、大奶奶、二奶奶、姝姐姐、婳姐姐、颜恒之、颜慧、三奶奶、我姐姐、姐夫和我,进入正殿用膳,正殿外搭了台子唱戏。晚饭毕,舅母与大爷回了院子,我姐姐去了府门口检查戏班子。其余人来了紫竹林。烟花摆了一圈,由六名仆妇负责燃放,另外两名仆妇举着鞭炮。我们几人站在场地中央,就是现在这个位置。”
华珠又指向种了芦荟的一井,“颜恒之突然朝一井跑去,舅舅逮住他,他又朝二井跑,后面舅舅自己守住了一井,并叫三表嫂守住二井。”
“为什么让她守?”廖子承问。
“当时她离那儿比较近,我就交代了一句。”颜宽补充道,“她素来不喜与人接近,干什么都站得远远的。”
这话不假,冷柔的性子的确太孤僻了。
华珠就想起第一次见冷柔,正是冷柔落水,看来她这人,真有点儿倒霉。
“颜恒之问什么对两口井这么感兴趣?”廖子承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颜宽叹了口气:“这个我事后问过他了,他就是好奇,哪儿都想看。这孩子,皮得很。”
廖子承看向华珠:“继续。”
“后面,颜恒之催着舅舅放烟花。舅舅下令,仆妇们点燃导火索,我们就看天上,等放烟花。这时,颜恒之趁我们不背,偷偷奔向了二井。三奶奶发现了他,叫红菱把他抱回二奶奶身边。据红菱交代,她抱着颜恒之走了一半,嗯……”
华珠朝二井迈了些步子,在离二井约莫五米处停住,低头看了一眼,“是这里没错,我事后拔了一块儿小草做了记录的。她在这里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三奶奶体力不支,她吓得腿一软,抱着颜恒之摔了下去。我听到她的叫声,看向了她,她把颜恒之护在身下。顺着她望去的方向,我又看到三奶奶面朝上、背朝下,掉入了井底。这时,刚好烟花又炸响了,像雷和闪电一样,我们都抬起了头,又都捂住了耳朵,确切地说,其实是抱住了头。但那也只是非常非常短的一瞬间,等我们全都回过神,并赶过去看时,井底已经只剩一滩血水和碎颅骨了。”
廖子承站在华珠所站的,也就是红菱第一次摔倒的位置,凝眸道:“这里与两口井,刚好是一个等腰三角形。”
“这说明什么呢?”
“暂时不能说明什么。”廖子承踱了几步,又问,“你们既然全都抬了头,根据人在暗夜中追踪光源的本能反应,你们应该在四周都燃起烟花的时刻,原地转了圈,换言之,你们所有人都失去了方向感,又怎么确定赶过去看的是正确的井?”
“红菱,她没看烟花。还有舅舅,他站在一井旁,不可能会弄错。”
颜宽郑重地点头:“当时我其实也不记得方向了,但我能肯定,冷柔没有靠进过我站的地方。”
华珠又接过话柄:“而且,出于保险起见,我们也检查了一井,空无一物,连井底的灰尘都没有被触碰过。所以我们才断定,红菱没有看错,二井才是案发现场。”
“那些仆妇也没什么发现?”
“没,她们比我们还反应迟钝。”
廖子承凝思了片刻,浓眉星目中透出一丝冷峻来:“叫上她们,我们做一次案件重演。首先,假设凶手藏在林子里,出动掌风或暗器将冷柔打入井底,再趁你们抬头看烟花的一瞬施展轻功将她掳入紫竹林。”
这个假设,是在怀疑红菱的证词?因为红菱一直盯着二井,没有看见可疑人出没。
颜宽觉得这种办案方式很奇特,笑了笑,将仆妇、余诗诗和红菱叫来了现场,并把那晚没放完的烟花也搬了过来。
廖子承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包石灰,在地上画了三个圈:①众人观看烟花的位置,②红菱与颜旭之摔倒的位置,③红菱奔向二井,第二次摔倒的位置。
第一轮,华珠演冷柔,秀云演颜恒之,余诗诗演红菱,颜博、赫连笙、王庆、王恒演观看烟花的其他家眷,颜宽依旧是颜宽,站在一井旁。
至于杀手,非流风莫属,恐怕整个北齐,也找不出几个比他身手更敏捷的。
余诗诗知道是来做案件重演,细心地带了一件一模一样的红色斗篷,要给华珠穿上时,华珠却眉梢一挑:“不对呀,三奶奶那件很重,这件是不是太轻了?”
余诗诗为她系好丝带,温声道:“你记错了吧?这件是斗篷是我找董娘子定制的,一共两件,送了一件给你三表嫂,它用的蚕丝,不会很重的。”
很重的话,当时也飘不起来。这么想着,华珠鼓了鼓腮帮子,在正殿时,她有可能真的看岔了。
大家各就各位,华珠来到二井旁,睁大了眸子:“防护措施呢?不是叫我真的这么掉下去吧?”会摔烂屁股的!
廖子承轻轻地勾了勾唇角,纵身一跃,跳入井底,然后在华珠诧异的注视下,仰起头,伸出了双手。
他大她七岁,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俯视的那个,而今换她俯视他,只见那黑漆漆的井底,一双明亮的眼睛,像银河中最闪耀的星。
华珠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旁,红菱催促,说准备就绪。
华珠才迅速站直了身子,进入角色。
颜宽:“放烟花吧。”
仆妇点燃导火索。
“家眷们”仰头看天。
“颜恒之”蹑手蹑脚地跑向二井。
轮到“冷柔”提醒红菱抱开“颜恒之”,华珠却瞳仁扬手:“停!停停停!”
仆妇们赶紧踩熄了火星子,汗都吓出了。
华珠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问向余诗诗,也就是红菱的扮演者:“奇怪,大家都在看烟花,为什么三奶奶不看?三奶奶又不是颜恒之,小孩子心性,对不许靠进的东西莫名好奇。在正殿,红菱劝三奶奶回屋歇息,三奶奶都说好几年没看烟花了,想瞧瞧呢。”
余诗诗长期伺候病人,在这方面比较敏感,就道:“三奶奶病了,抬起头时,会觉得头晕,然后低头按一按太阳穴的功夫,就能发现颜恒之了。”
“有道理。”华珠握了握拳,“继续。”
颜宽:“放烟花吧。”
仆妇点燃导火索。
赫连笙、王庆与王恒们仰头看天。
秀云蹑手蹑脚地跑向二井。
华珠按住太阳穴,对余诗诗淡淡吩咐道:“红菱,大少爷朝这边来了,快把他抱到中间去!”
“是,三奶奶。”余诗诗奔走几步,拦住秀云,鉴于秀云般颜旭之肥肉横生,余诗诗抱不动,只得拖着她朝中间跑去。跑到②圈内,摔倒,滚了一圈。
余诗诗回头看二井。
华珠开始“晕晕乎乎”,按住脑袋,摇摇欲坠。
余诗诗:“啊——三奶奶!”
太子、王庆和王恒朝这边看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烟花飞入天空,砰然炸响,比雷声更大,绽放出了无比绚烂的火树银花。
华珠后退一步,腿肚靠上井壁,一个不稳跌了下去。
她仰望着星空,看星子急速远离。
失重的感觉,让她难过得快要窒息。
猛地,身子一紧,已经被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抱在了怀里。
下意识地,她搂紧了他脖子。
这是一处不被月光照亮的死角。
她能看见流风的脑袋在上空晃了晃,但她知道,流风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他这样抱着她,也看不见她这样搂着他。
忽而,头顶光线一暗,仅有的一片星空霎那间化作一双闪动着熠熠波光的明珠。
她能感觉他抱着她的胳膊越来越紧,他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
这一瞬,说长不长,但华珠还是听到了很多声音。
心若擂鼓的声音,喉头滑动的声音,呼吸渐重的声音。
一时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直到一根绳索丢下来,像一根细针,嘭的一声戳破了一个梦幻的泡泡。
华珠眨眨眼,轻咳一声,说道:“演练结束了。”
“嗯。”廖子承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然后他将华珠放下地,一手拽紧长绳,一手揽住她纤细的柳腰,“抱紧。”
华珠愣了愣,随即乖乖地用双臂圈住他精壮的腰身。
到了上面,熟悉的景色、熟悉的喧闹、熟悉的人生,一切恢复正常,好像刚刚的一瞬旖旎只是华珠自己的错觉。
“如何?”廖子承面无表情地问向颜博。
不等颜博回答,赫连笙冷冷地开口了:“怎么搞的?流风不是要掳走冷柔吗?怎么就摘了一朵花?”
流风滴溜着黑宝石般迷人的眼珠,疑惑地看向了廖子承,那模样,有些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