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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临江的冬天出奇的冷,北风不过刮了几天,王府里的树就全落了叶子,管家指挥着小厮子们给大树扎上稻草甸子结成的“围裙”,又让下人将湖塘里的碎草枯叶子都捞将起来,湖心里的太湖石不用保养,却有一处大灵璧石是要打蜡的,忙了整整两天。
江妃巡了园子,对管家和下人们的辛苦表示肯定,让人封了赏封,想一想今日正好要向着豫平郡王说说这些庶情杂事,不如就将那事也提一提,总不费世子托付她一番。
既拿定了主意,江妃便带着侍女来到书房,侍卫拦住她,“娘娘,世子在里面。”江妃点头,“好,我到次间里等。”遂前往次间,坐到临窗下的三屏风独板围子罗汉床上,豫平郡王的书房布置的简洁透亮,博山炉里燃着清香,是寒梅味的,江妃不禁想到自己遇到郡王时的情景,到今天竟然已十余年了,多少平淡岁月就像是拖着长长的尾的流苏,想起来不过是轻轻刷过心头,虽不复年轻时那般柔软憧憬,却还有一些感触——总归这一生也是值的。
里间却突然吵嚷起来,江妃站起身,申时洛的声音道,颇为激动,“为什么就不行?您上次不是说如果我心悦她,可以做侧室吗?”
豫平郡王的声音低,江妃没听见,她握住手里的帕子,心里有些惊讶,脑海里一下子闪过虞家的大姑娘穿着素纹褙子,亭亭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申时洛的声音更大了,“你不准我娶她,难道您……”
江妃脑子里轰的一声几要炸了,脸又红又白的惊诧无比,一时想着这么可能!想多听又不敢,还是退回到坐榻上,看见自己捏帕子的手都有些抖起来。
阿圆写到那一个“姜”字,凝神了许久,笔尖上的磨滴下来,在纸上晕成了一个大团,她咬咬唇,只得又将这张纸也揉成团,掷到榻下。
花椒进来,见坐榻下又扔了十余个纸团,阿圆还伏在榻上的无束腰竹制夹头榫翘头案上,上前将纸团拾起来,唤,“小姐,”
阿圆道,“都烧了,”待她出去,看向横条案上摆着的铜镜,里间的少女无疑是美的,但是一向有主意的眼睛却带了些迷惘。豫平郡王说她是蠢女,拿着宝物当儿戏,这话何其对也!她想想过去的一些想法,做的那些事,当真是天真幼稚。
能够拒婚成功,其实依仗的是祖母的坚持,而破庙里从那些人手中逃脱出来——阿圆现下只觉得后怕与侥幸。其实虞仙因有一句话她是一直记在心里的,只不过一直不敢去想。如果她不逃跑,即便虞廉苗氏二人给她强行定了婚,凭着祖母的明睿,大抵会前来临江,逼着父亲将婚事作罢,那样的话,虽然未必能挽救整个一个村庄,但祖母和多半仆人的性命却是保得住的。
况且,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算嫁给傻儿世子又能怎样啊,你不是不想嫁人吗,嫁这样的一个人等于没有嫁,岂非正合你的意!还有师傅,她心里头猛然像划过一道痕,姜乌,姜无涯,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给村庄引来如此的灭顶灾祸!
她心里有一百个问题,却再没那份底气像以往那样轻举妄动,理直气壮得去质问别人。颓然趴到案上,看着这回雪白的纸上空空的没有一个字,蓦的,她站起身,唤来花椒,“我们出去!”
花椒麻利儿的,“哎!”姑娘这样萎靡不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现下不管她要去做什么,只要她能再振作起来,自己都一定会陪着!
两个小姑娘来到王府街郡王府邸壁门上。阿圆交给门上的一封素笺,“我想求见郡王爷,烦劳把这个给他。”侍卫见眼前的女子戴着长幂离,背着一个长包裹,不似寻常人家女子,道,“稍等。”
当值的恰是方雄信,他一出来,看身形猜到是她,沉声道,“随我来。”
阿圆认出他就是那日把自己扔下马的统领,难免有些尴尬。好在有幂离罩着,她没吭声,跟着他一直到豫平郡王的书房。
申牧闻言微皱起眉,“怎么将人带进来了?”
方雄信叉手道,“单先生说过,寿安伯留了钉子在这,不能让您因为这个白生罅隙。”
申牧斥道,“胡闹。”一会儿慢慢道,“让她进来吧。”
阿圆进得屋内,摘了幂离,先向他跪拜行礼。直起身子,她抑制不住的耳朵有点红,上一回两个人的亲密情状多多少少对她还有些影响,申牧却很冷淡,“你又来做什么?”
“谢恩,还有,请王爷听我奏一首曲。”阿圆说道,解下背后的包裹,豫平郡王像是与师傅有过旧交的样子,上回愿意救她,未必不是冲着他的缘故。而且她本以为申牧会问她天骨香的来历甚至索取它,他却并没有,这也让她由衷感到一种敬意。
如果他认识师傅,必定会识得这把琴。
桐木制的七玄琴,髹栗壳色漆罩以黑漆,琴身形状质朴,乍看一下十分无华,阿圆原地盘腿而坐,一起手,琴音圆浑透亮,古香古韵,她此刻全神贯注都集中到琴身上,纤指流水一样轻拨,悉悉碎碎如落了一地日光,紧接着那声却辽阔起来,如乱云翻飞,日照大地,千里大漠上金戈铁马后,橙红色的天地间唯余萧索与壮丽的景象——
明月黄河夜,寒沙似战场。
奔流聒地响,平野到天荒。
吴会书难达,燕台路正长。
男儿久为客,不辨是他乡。
最后一个音阶奏完,她收回手,将琴仍置在膝上,看向豫平郡王。“这一首曲子以前我总奏不好,还是上回听您说了他的事,方有了感悟。”
申牧讶然,“竟然是孤桐么?”
阿圆点头。
“拿给孤一看。”
阿圆将琴捧上去,申牧接过一看,七玄琴圆池上刻篆书“孤桐”二字,抬头看向她,“姜乌竟然将孤桐留给了你,你到底是他甚么人?”
阿圆将双手高举到齐眉处,长拜于地,声音有些哽咽,“您告诉我,那霍笙屠了整个村子,真的是因为他么?却是为了甚么?他,他知不知道他们会那样做?”这个问题她想了许久,如果师傅临行前已经意识到危险,为什么连警示一下都没有?!祖母与师傅,一个是至亲,一个是致敬,却让她情何以堪,恨都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