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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轩还没说话,李东阳接口说:“此言差矣,血狼军在一日,无命将军就不会弃之不顾,而且还会有更大更多的事做,东胜卫复卫就是其中之一。”他转向慕轩,“余巡抚去年最后一次回京之时,今上曾经单独召见,想必就是那时提出的复卫计划吧?太子也曾拿此事询问过我等,大家莫衷一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东胜卫复卫,将军认为真能收复河套,将蒙古人永远驱逐出去吗?”
慕轩笑笑,说:“不做,永无可能;做了,就有可能。”
李东阳跟王守仁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简单,细细一想,却又觉这话绝不简单,两人互相看看,都觉着这个传闻中傲慢不羁的武夫绝不是简单人物。
王守仁问:“将军认为海禁真的不当吗?”
慕轩点头,问他:“公子是绍兴府余姚人氏,沿海百姓苦状就不必多说了,应该听过海盗侵扰沿海百姓之事吧?”
王守仁没想到他对自己这么熟悉,惊讶之余点点头说:“耳熟能详。”
慕轩说:“那慕轩想问,如若有海盗成群结队大举来犯,我朝无海上舰队对抗,该如何是好?把他们全部诱上岸来再做道理?万一他们依仗坚船利炮,不上岸呢?我等坐视百姓遭受荼毒吗?或者他们四处侵扰,我们该如何抵御呢?”敌人主动,我们被动,到时候,数千人很可能被数十人牵着鼻子东奔西走,疲于奔命却劳而无功。
王守仁嗫嚅着说:“将军似乎深信必有外敌自海上来,这是为何?”
慕轩真想跟他谈谈现今的世界大势,可转念一想,说出来人家也未必信,只好问:“当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可是一帆风顺,毫无艰难险阻?”
王守仁理所当然的摇头:“东部海上有倭寇,南部海上有海盗陈祖义之流,还有一些番国的敌对势力,出洋之举险象环生。”
慕轩笑了,说:“彼时若无强大的舰队,三宝太监如何能来往七次?天朝繁华,已成了外邦口口相传的事实,逐利之徒纷至沓来,那些觊觎我朝繁华的宵小之辈又怎会充耳不闻?单凭日本如此在意勘合贸易就可见一斑。我朝目前深陷与蒙古人的战事,如若海上再不宁静,岂不腹背受敌,坐以待毙?”
王守仁看一眼李东阳,心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李东阳微微摇头,问慕轩:“海禁之策,短期之内恐怕不会有什么变化,将军又当如何?”
慕轩说:“朝中君臣可以无视这一切,我辈却必须尽些心力,以防生变。”
李东阳神色激动,说:“以天下为己任,未雨绸缪,将军真是我辈楷模!”
慕轩笑了,说:“这个慕轩绝不敢当,先生身伴太子,比我等江湖散人可要劳心费神得多了。”
李东阳笑笑,说:“教导太子是份所应当,只是,何间曾将与将军见面之事寄书相告,将军所言老掌柜托孤之事,可能确认?”何间那封书信寄到京城,若不是家人派人连夜追赶,自己就看不到了,也就白白失去了一个求教的机会,想想真是幸运,莫非这是上天给的好机会?
慕轩没有回答,却问:“民间传闻,太子当年降生之后,一直不为今上所知,六岁才能父子相见,可是真的?”
这可不是民间传说,众所周知,太子生母纪淑妃是广西纪姓土司之女,纪姓叛乱被平息后,纪氏被带到皇宫看护皇家典籍,今上一次到内藏室,因纪氏答对合体得今上临幸,就此有孕。
万贵妃横行宫中,将所有妃嫔视为眼中钉,得知纪氏被临幸并有了身孕,就命宫人带堕胎药逼她服食,幸宫人善心,只让她服食少许,孩子保住了,最终纪氏在冷宫中平安生下太子,很多好心的宫女和太监们照料这对母子,被万贵妃排挤废掉的吴皇后也帮助哺养婴儿。
太子六岁时,内宦张敏一次为今上梳头,今上看到自己的白发不禁叹息:“老将至矣,无子。”
张敏连忙伏地说:“万岁已经有儿子了。”
今上大吃一惊,忙追问究竟,张敏说出了真情,今上喜出望外,立刻派人去接儿子,父子俩这才见了面,孩子取名祐樘,第二年,朱祐樘就被册立为太子,但生母纪氏暴亡,张敏也吞金自尽。
周太后担心万贵妃会对太子不利,将孙子抱养在自己的仁寿官内,太子这才安全地存活下来。只是,太子之位一直不稳。自从太子出现之后,万贵妃一改往日作为,鼓动今上临幸其他妃子,皇子公主渐渐多起来,于是万贵妃趁机在今上面前说太子的不是,几次三番鼓动今上改立其他皇子为太子。今上曾经不顾众大臣极力反对,一定要另立太子,去年二三月间,泰山屡屡发生剧震,震声如雷,卜者说“应在东宫”,今上这才息了易储之心,朱祐樘的太子之位才算稳固。
“依先生之见,今上在太子六岁之前,是不知道太子的存在的?”慕轩问。
李东阳一愣,随即说:“那是自然。”要是早就知道,何必等到张敏提起呢?
慕轩摇摇头,说:“慕轩不这么认为,今上恐怕早就知道太子的存在,太子能够安然渡过危机,今上暗中所为功不可没。”
李东阳跟王守仁不约而同开口:“什么?”这怎么可能,今上若是要维护太子,何必暗中施为?
慕轩不理会两人的惊诧,问:“汪直是哪里人?”
李东阳再次愣了,看看王守仁,后者跟他表情差不多,李东阳看着慕轩,说:“那个大藤峡瑶种难道跟此事有关?”他脸上掠过鄙夷之色,王守仁脸上的鄙薄之色更明显。
慕轩深知他们这些读书人对汪直这个太监会有什么样的看法,不以为意,说:“太子生母也是广西瑶族吧?”
居然把纪淑妃跟那个奸宦相提并论,真是胆大包天!李东阳脸上闪现些许不解,却终于强忍着不说话,慕轩点头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咱们只是论理,并不是论情,先生何必动气呢!”
李东阳跟王守仁耸然动容,两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李东阳冲慕轩当头一揖,口称:“听公子一言,老夫胜读十年书矣!”
这一次可不是耍滑头,要说为官之道,他李东阳不谓不熟,尤其熟谙连孔圣先师也认同的“官场三味”——慈,忍,变,其中的“慈”,也是帝王御人之道,唐太宗就是深通“慈”中深味的,他对平民出身的李绩格外器重,李绩生病,大夫开的处方中说要用胡须烧成灰配药,李世民就把自己的胡须全部剪下配药;李治被立为皇帝继承人之后,李世民又给李绩加官进爵,将太子交托给他;贞观二十三年,李世民病重,他却将李绩贬出京城,而后嘱咐李治即位后重用李绩,以此让李绩死心塌地辅佐新皇帝。
今上明里责罚太子,令他闭门思过,实则让太子微服出京之时,这种出人意表之举加上不少朝中能臣的遭贬,让李东阳也有那么一瞬间觉着今上是在重演唐太宗贬斥李绩那一幕,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定了,因为以他在朝中这么些年的耳闻目睹,他实在看不出今上有哪些地方看得出是位虑事周全之人,他只觉得是今上对太子的一种慈爱,想让太子有机会体验一下国计民生,领略一下佳山胜水、风土人情,但眼前方慕轩这番话却让他渐渐相信,今上可能真的是位韬光养晦、深谋远虑的君主,绝对是深谙“忍”之道的。
慕轩起身还了一礼,双方再次入座,慕轩接着说:“两位勿怪慕轩鲁莽,那汪直虽是奸猾不法,但在太子一事上必然有功。他领西厂,兼为御马监掌印太监,权势远在锦衣卫和东厂之上,太子出生,照顾太子的宫女内侍不少,以汪直当时的势力,太子出生一事必然躲不过他的耳目,但却为何始终不见他有任何奏报?张敏此前一直瞒着今上有子一事,那日为何如此胆大直陈其事?今上一见太子就认定是自己的儿子,全然不疑其他,是否过于草率了?”要说是什么父子天性,心有灵犀,那就太扯了!天性要有用,那后世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热衷于搞亲子鉴定呢?
李东阳跟王守仁都默然良久,王守仁忍不住说:“但那汪直最初就是万贵妃身边的小内侍,后被委派伺察刺事而受到信任,万氏握朝廷重权,汪直也难辞其咎啊!”
慕轩点头说:“此话不假,但是,若今上不专宠万氏,汪直还会不遗余力帮着万氏吗?若是今上有旨要他暗中照拂太子,他敢抗旨而向万氏告密吗?谗事万氏与保全太子,他会选哪一样?”
王守仁嗫嚅着说:“今上若要保全太子,何必让汪直这等人暗中行事?”
慕轩看着眼睛都快闭上的李东阳,笑笑,说:“先生以为如何?”
李东阳似乎被他看破心事,居然老脸一红,呵呵一笑,说:“还请公子明示!”
慕轩也不跟他纠缠,转向王守仁,说:“今上对万氏的专宠依赖,绝非意气用事,既要保全好不容易获得的孩儿,又不想让自己宠爱的女人心生嫌隙、一错再错,倘若是公子你,该当如何是好?”
王守仁看看他,又看看李东阳,他又不傻,顿时明白了这两人都已经了然的事实,脱口说:“装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