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个小时后,一处偏僻的小院里,一主一仆一坐一立。
我坐在石椅上,一言不发地执起一杯茶水,掀开杯盖,神似悠然地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然后将杯沿送到唇边,轻轻抿了口茶。
装模作样很累的,你倒是说点什么呀……
我悄无声息地抬了抬眼皮,不着痕迹地瞧了出秀一眼。眼见她垂首默默无言,我只得低眉再抿一口茶。
算了……
我放下茶具,抬起头凝眸于女子,面色如常地开启了双唇:“伤怎么样?”
她似是猛地一惊,不自觉地抬了抬头,随即又垂低了脑袋,答曰:“回皇上,奴婢已无大碍。”
“那就好。”我以极快的语速应了一声。
“皇上——”孰料话音刚落,她便猝不及防地跪了下去,令我原本转移到石桌上的视线霎时又回到了她的脸庞。
“你这是做什么?”我蹙眉抑扬顿挫道。
“奴……奴婢有事欲启禀皇上,恳请皇上容奴婢一言。”说着,她径自俯下身去冲我磕了个头。
看这架势,结合先前的经验,这事情,十之八九是跟她的狐狸爹有关吧。
如此思忖着,我紧锁的双眉自然是未能舒展。我本欲让出秀起身说话,可一考虑到她之前对我做的事儿和她可能要谈论的话题,我就硬是将“起来”二字给吞了回去,徒留一个“说”字。
得到了我的准许,出秀徐徐直起身子,双膝挨着地面,拧紧了眉毛仰视于我,一脸进退两难的神情。
“奴婢之所以会擅自向温相透露皇上的一言一行,是因为奴婢听闻,温相被皇上下了禁足令……奴婢……奴婢担心……以此为契机,皇上会一步一步革除温相的职权,最后……”她支吾着咬了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最后,会取其性命……”
听着她对上述因缘的叙述,我也渐渐皱起了眉头,直至听完“取其性命”这四个字,心中的不解终于化作口中的反问:“不过就是禁足两个月而已,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吗?”
“是奴婢糊涂!是奴婢愚钝!”她不住地叩首,嘴上亦是自责不断,“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皇上明明不是像四王爷那样的人,可奴婢却……却……”
“四王爷?四王爷怎么了?”趁着她说不出话的空当,我抓住言语间意外冒出的信息,表达了我的疑惑。
“回皇上,四王爷……”她停下顿首的动作,双眼一眨不眨注视着我,同时为难地抿了抿嘴唇,“四王爷篡位后曾欲加害温相……幸亏有人及时察觉……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温相……”
如此说来,这四王爷可绝不是盏省油的灯,在世时业已将温故离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亏那温故离还默许他登上皇位,替下我那自作孽不可活的“父皇”——原来这三朝元老,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上一秒还优哉游哉地暗笑温故离认人不清,下一刻我就蓦地意识到,自己生出这一想法,就相当于默认了温故离在通常情况下是慧眼识人的。
我几乎想要甩甩手驱散这样的念头。
于是,我赶紧转移了注意力,紧接着出秀的话道:“你的意思是,以为朕会同那逆贼一样,下手除掉你爹?”
“奴婢糊涂!是奴婢糊涂!”女子说着,又倏地拿脑门磕地,“可是奴婢实在是吓怕了……奴婢……奴婢愧对皇上!”她匍匐不起,声音里已然染上了哭腔。
我凝视着她微微颤抖起来的肩膀,心下暗自喟叹。
她防我,正如我曾经防着我身边的那些人——辰灵,清弦,自娫,黎烨,芹寻,梓栖,无争……试问他们哪个未尝遭我猜疑、遭我设防?可他们之中又有几个,是真正想要加害于我的人?
俗话说得好,人心隔肚皮——谁能保证一个昨天还在与你把酒言欢的人,今天不会出其不意地捅你一刀?
所以,我怪不得出秀——要怪,也只能怪人心难测、防不胜防。
“行了,朕就权当你是‘关心则乱’了。”思及此,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再同她计较。
话音落下,只听女子轻微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她略显僵硬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怎么?前两天那一撞,把你的脑袋给撞坏了?都听不懂朕的话了?”我瞥了瞥缠绕在女子额头上的白布,“平身吧!”眼瞅着她仍旧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略一瘪嘴,干脆直截了当地给出指示。
“可……可奴婢……奴婢背主弃义,罪该万死……”瞪大的眼随着拧起的秀眉而缩小,她红着眼眶,满脸的不可思议弹指间化为无法排解的愧疚。
“你知道自己对不住朕就好。”不假思索地打断了她越说越严重的措辞,我扬了扬眉,旋即站起身来,“还不赶紧回屋好好养伤,完了回来伺候朕?”见她还是不知所措地跪在那儿,我俯视着她,一脸淡然地嗔怪道。
“皇、皇上您……”须臾,她的眼眶中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口中喃喃自语着,却迟迟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您难道……还愿意容许奴婢……侍奉左右?您……不治奴婢的罪?”
“你不是已经撞过柱子了吗?”四目相对,我抓着她的后半句话,波澜不惊地反问。
“这……”大抵是没有料到我会这般作答,出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进屋去吧。”我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屋子的方向去,“朕不是不怪你,只是……想试着再信一次。”
“皇上……”我的话,成功令女子潸然泪下——她抑制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颤抖着俯下上半身,又一次向我行了大礼。
心中忽觉五味陈杂,我轻叹一声,转身迈开步伐。
走出去没多远,身后突然传来了女子出人意料的高喊:“皇上——奴婢……不会再让皇上失望!”
她略带哽咽的声音里,透着不容忽视的坚定,让我险些因此而顿住脚步。
没想到我那天临走前说的话,她竟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我愿说服自己去相信,她是用心咀嚼了我的话语,是真的体会了我的无奈。
希望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会成为一个新的开始。
抱着如上期望,我回到了御书房,起草任命辰灵前往沛河沿岸统筹防灾工程的诏书。
说实话,拟定圣旨之时,我的心里仍是有些担忧的。虽说我和辰灵事先花了大力气去研究适用于古代的防灾减灾工程,但毕竟我们俩谁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连计划都不能称得上是有十足的把握,实际操作起来,恐怕更是前途未卜了——这样的重担几乎由他一力挑起,让我委实难以安心。况且他这一去,只身在外不说,还人生地不熟、“山高皇帝远”的……万一碰上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