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公拱拱手算是谢了,若是平时他自然是要客气几句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这心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他在东城司呆了快二十年,对于危险的直觉让他死里逃生了无数次。因此今日他对着谢三公子一时把不准到底是该问下去还是顺手找个借口送走这尊大佛。
谢行言也不急,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整个人都十分慵懒的靠在椅子上,嘴角的笑十分的狡黠,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寂静,只剩下秋风呜哇呜哇的刮着落地罩子,带进阵阵透骨的凉意,
陈公公站在室内,只觉得那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得不是桌子而是他的心,这个案子陛下有多看重他是知道的,可是叫他为着这个案子把陈年的案子掀起来,他下不了这个狠心。掀旧案是需要勇气的,更何况还是一件扑朔迷离带着些瘆人诡意的案子。陈无任的目光顺着那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一下子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当年的“花海美人案”不算多大,毕竟每年不说京城就是皇宫或者无声无息、或者光天化日,以各种死法死去的人太多了,不是一般事就是顺天府也不一定会出面。但鉴于牵扯在案中的几个人都是京中的权贵,且凶案发生的现场又十分的惨烈。当时德妃娘娘刚刚生下三皇子升为梅妃,得以晋为冬青宫主位,第一件事就是去陛下跟前哭着求了恩典请求陛下彻查此事,这才惊动了东城司。
死的是当时的工部侍郎府里的庶女,襄国公的侧室蔡夫人,据说是在离府养胎快要生产的头几天不小心被一个心怀叵测的侍女放火烧死的。因着蔡夫人生前极为喜欢梨花,因此养胎的那个庄子周围栽满了梨树,据说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映的梨花一片血红,因此这个案子又被人称作“花海美人案”。
那个侍女后来受刑不过,供认出来是襄国公的正室夫人邢氏因为襄国公常年宿在蔡夫人处,因此因妒成恨,关押了她的家人逼迫她下此狠手。
襄国公一怒之下,差点直接抽剑杀了邢氏,幸赖旁边的人多方阻扰,这才没能成功,但也就此抛下一句,“如此狠毒之人,此生绝不再见。”
第二天丫鬟前去服侍正夫人起床的时候发现邢氏吞金自杀了,留下的遗书上面写着“宠妾灭妻,家法无度;悉表清白,苍天无诉。”就此整个案子拉下帷幕,但东城司当年负责此案的夏公公曾经当着陈无任一人的面说过一句,“这世上最可怕的、最狠毒的,最令人无所防备的就是人心啊。”当时陈无任听得一知半解,但是夏公公随后吩咐封存此案,再不许令人提起,以至于那个疑惑也一直跟着压到了陈无任的心底,成了不能提的隐秘。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偶尔也会记起那个温温柔柔、和和气气的邢夫人带着笑对他说:“陈公公,外面这么冷,辛苦了,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不然着凉了对你们经常在外办差的人就是件苦事了。”
陈无任默默的收回思绪,紧紧握了握大拇指上的扳指,顿了顿郑重道:“还请三公子帮忙给奴才好好说说,好端端的怎么就挑了今天这个日子、又是现在这种地方提起了当年的花海美人案,奴才愚钝,请公子明言。”
谢三公子一直笑眯眯的坐在那,琉璃一样的眼珠子不落痕迹的从陈公公手上的扳指扫了一眼,这才慢慢道:“陛下一直说我不务正业,往常做的事情里面就没一件靠谱的。寻常世家公侯府里的少爷们早就出来领差做事了,就我每天还混在红粉乡里。”
陈公公恭敬的弯着腰,道:“那是陛下对公子的殷殷盼望,就盼着公子能早点听话能够早日成才出人头地呢。”
谢三公子笑道,“我是最不成材的了,这不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就是哪里有美人就往哪里跑。我以前就经常听人暗暗提起当年殒身于花海的那位蔡夫人是何等的天姿国色,无有人及,就是比起现在原大学士府里的大小姐也是毫不逊色。更兼着因成亲嫁人后添了一缕原大小姐没有的风韵,简直让人一见就忘了身在何方。因此我对那位大美人不由得就无限仰慕,毕竟比原大小姐还要让人念念不忘的到底该是多么美丽的一个人儿啊,说不准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是比不过咧。怀着这样美好的心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趁着襄国公不在我就偷偷翻墙去了襄国公府的内院,偷偷去看了那副倾国倾城的美人图,没想到一见之下就此患了相思病。以为没得治了,却不想……”说到这谢三公子停了下来,一脸无限向往的神色,
陈公公听到前半段心下已是一震,不料谢三公子却突然停了下来,他当然知道后面停住的才是关键,但知道此刻催也没用,嘴角抽了抽,只能由着谢三公子在那默默对着冷风回味,
过了半响,谢三公子才幽幽续道:“有一天正是春暖花开、百花争放的踏春好时节,我跟邢大哥并几个狐朋狗友就一起相约去郊外骑马。”
听到这陈公公的嘴角抽的更厉害了,刚刚还患相思病没得治了,一转眼又有心情去踏春赏花了。
“到了郊外,兵部侍郎家的少爷闲不住就提议大家比着骑马,输的人要答应赢得人一件事,我们都答应了。那一天骑的极是尽兴,到了最后累的没力气了也就顺着乡间小路由着马自己随便走,就这么不知不觉中到了一片很大的梨树林,那真是开的漫山遍野啊。我们都是少年心性,见着这么好的梨花林,索性就去当个寻花的公子,下了马差不多走了一两个时辰才看到一个隐在梨花深处的宅邸。我们就上前去敲门讨水喝,看门的人气哄哄、语气十分差的赶我们走,说府里交代不接待外人。我们本就年轻气盛,哪能受得了这种气,就相约着一定要给点颜色给主人看看。大家武功都不错,就用轻功进了院子,一路悄悄的闯进了内院,循着琴声到了一处阁楼,一路过去,大家都是咋舌不已。我们几个自认家世都不差了,家里的汀香水榭平日里见着也觉得是朱楼玉宇,可是跟那梨花林里的府邸一比起来,只觉得一下就被比到了泥土里。正所谓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恐怕就是我们那一刻的心情了。哪料的等我们见了那弹琴的人这才发现真真是应着那句“此物此人,除世外仙楼,人间不可得也”。几个人都是看呆了,只有我在看呆之后又惊呆了,那个人的美貌,世人只要一见就绝对不会忘记,因此我回过神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正是襄国公府后院卧室里挂着的美人图,世人倾慕的蔡夫人。”
陈无任身子晃了晃,十分艰难的说道:“也许只是长得相似罢了。”如果,如果,他不敢想如果之后的事情了。
谢三公子转过头,狐狸一样的眼睛里带着天然的悯然,“不会错的,陈公公,那个人左眼角那里有颗小痣,跟蔡夫人的一模一样。”
“可是如果你们几人都看到了,为何当日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就算你不说,可是那样倾国倾城姿色的人,你们这些少年人如何会不去宣扬。”
“当时天色太晚,城门又已经关了,我们只得胡乱找个地方休息了。第二天临回去前,安枢提议再去看看那个地方,记记路,这样也好带着别人下次再来看。可是等我们顺着原路回去的时候,梨花林还在可是宅邸不见了,我们找了一个上午,后来又派人反反复复找了好久就差把梨花林掘地三尺了,也没找出来。那样富丽堂皇的一个宅子想要平地无波的突然消失根本就不可能。我们又去问梨花林下面村落里的村民,没有一个人见过梨花山上的宅子,也就是说除了我们基本没有第二方的人可以站出来证明梨花林存在过。因此我们也只能当是自己半夜做梦,入了黄粱梦境,巧遇天上的仙人了。”
“既然如此,三公子今日何故再提?”
“因为我这个人自来就是心底有疑惑就一定要追查到底,那日的境遇那么真实不可能作假。既然我自己经历的是真的,那么对方肯定在作假。更何况那日村民还告诉过我们一件事情,那片梨花林是从不结果的。”谢三公子微微笑着,桃花眼一片潋滟,“陈公公你信吗,三千梨树,可是从来只开花不结果。”
陈公公往后退了一步,知道事情已经无可避免的要闹大了,而那个局面不是他可以控制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