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彩,快好了没啊?”
俞修龙在院外高声喊道,今天便已是初五了,永春全城祭祖的大日子。他被婵娟盯着看,虽未见她说什么,心里却已很不好意思,只得去催秋彩。
“好了好了,别催……”秋彩在房里应了一声,仍旧在梳妆打扮。
他在外面踱来踱去,等得甚为焦躁,站一会儿蹲一会儿,捡片叶子也能看个半天。
又等了好一阵,方才看秋彩急忙忙跑出来。今天她穿着浅紫色衣裳,无什么花饰,颇有些素,不过仍是掩不住那甜美娇俏的气质。
俞修龙倏地站起,不料腿已蹲麻,一时没能站稳;幸得秋彩手快一把拉住他胳膊。他弹了弹腿,“怎么这么久,不是说早好了么?”
秋彩吐吐舌头不说话,她自己知道嘴上说的“好了”,其实只是刚起床而已,姑娘家梳洗打扮,怎么也要好一会儿。
“小姐,他们来了。”
“好,走吧。”
秋彩闻到米饭的香气,掀开其中一个饭盒瞧了一眼,不由惊讶道:“阿月,为什么这饭是黑的?”
“秋姑娘有所不知,咱们畲族的先祖叫做‘盘瓠王’,相传他喜食乌饭,所以每次祭祖咱们都会制作乌饭上供。”阿桂抢着答道。
“哦,这种黑色的……乌饭是怎么做出来的?”
“山上种有乌棯树,要制乌饭就要先采它的树叶,置于石臼中捣烂,用布袋装好烂叶,入锅加水煎出紫黑色的汤汁,然后加到糯米里面蒸熟,就做成乌米饭啦。”
秋彩点头,“在我们那边,做金包银。”
“那是什么?”古若妍在旁听到,不禁发问。
“就是将饭和上玉米面,然后再蒸……蒸出来的饭半金半白,就叫金包银!”
众人一边说话,一边前行,向祠堂进发。俞修龙发现街上已有不少迎祖队伍,队员皆是身着异服。有的提锣鼓,有的掣彩旗,还有的高举龙头,其后之人手持刀枪护卫。
只见一路上锣鼓开道,彩旗招展,高歌伴舞,鞭炮齐鸣。
“哈哈,有趣有趣!”秋彩在队伍旁边窜来窜去,伸手摸一摸鼓、弹一弹锣。人们见到如此可爱的姑娘,只是看着她笑,并不生气。
这时,她又跑到龙头队前逗弄龙头,当即被江楚制止道,“秋彩姑娘,这龙头是盘瓠王的象征,不可胡闹。”
秋彩哦了一声,低头回到众人身边;俞修龙笑道,“他不让你动,我让你动。”
“你?”秋彩不明所以。
“我这颗脑袋也是‘龙’头啊……”俞修龙指着自己的头说道。
秋彩“噗呲”一声笑了,点他脑门道,“龙……龙你个头才对。”
若是高祖、成祖时期,他们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已足可问斩。所幸万历年间风气开化,没有人追究他们。
一行人来到祠堂外,古崇照例叮嘱一番,便由古胜川、江楚护送进祠堂里去了,众人纷纷肃立恭送;俞修龙和秋彩并非本族人,所以只能在外面看热闹。
这次古若妍却没有同往常一样进去,而是留在堂门外,“祭祖的正式环节要由男人来完成,女子只能陪看……那大巫师年纪大了,颂词宣讲通常一个多时辰还打不住。每每如此,我还真是有点厌了。”
“这次我和大家一起做事,娟儿,阿月,阿桂。”
听她唤自己,婵娟应了一声,开始与阿月、阿桂一起张罗救济事宜,她们三人合称‘月桂婵娟’,是古府中最得力的丫鬟。
古家的救济传统早已在全城传开,所以每到祭祖之时,孤老、乞丐们便会聚集在此处,等待领取食物。
此时,他们已三三两两坐在一堆。百无聊赖之际,有的乞丐开始伸手在自己身上抓虱子,倘若自己身上没有,便在别人身上抓虱子,逮到一个便丢进嘴里,过一会儿又“呸呸”吐出来,大呼“恶心至极,臭不可闻”。
俞修龙举目一瞧,见他们几乎都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味道,顿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因他自己也是个苦出身。
“这些人真可怜,衣服已经破成这样了……这简直不能说是衣服,根本就只是在身上挂了几条碎布而已!现在天气暖和,还没什么大碍;若是到了严冬时节,饥寒交迫,真不知他们怎么捱得过去?”
“咱家虽然也清贫,但至少有屋安居,每日得以温饱。”俞修龙不禁苦笑道:“同他们这些人一比,我似乎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我叫知福,大哥哥你在叫我吗?”
俞修龙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小男娃儿望着自己,不禁好笑,便将这小娃儿抱了起来,扮怪相逗他乐。
也许他天生便对小孩子有一股亲和力,那小娃儿见他歪嘴斜眼,觉得好玩,被哄得笑眯了眼睛,小手在他脸上乱捏乱弹,显然非常开心。
那些人里亦有不少小乞丐,委实叫人可怜。
“唉,这些孩子们有什么罪过,生下来便要遭这样的苦难。”
秋彩给一个小女孩递了块米饼,又见她穿着破烂的衣服,脸和手都是脏兮兮的,便拿出手帕给她擦手;那小女孩甜甜一笑道:“漂亮的大姐姐,你是天上的仙女吗?”她那一双眼睛纯净透亮,毫无杂质,颇令人生怜。
秋彩瞧得心里发酸,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眼泪簌簌滚落,泣道:“傻芋头,我心里好难受!”
俞修龙听见秋彩的哭声,心里也很不好过,轻轻拍了拍秋彩的背,劝道:“好妹子,你别难过了,咱们今后看见穷人就去帮一帮他们,只消尽力就好!”他转头对那小孩说道:“你瞧这位姐姐哭得多伤心啊,咱们该怎么办?”
那小孩儿本在专心啃着馒头,听他这么一说,便扭头看了看秋彩,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甚是伤心,便立时大声叫道:“大姐姐你不要哭呀,我唱童谣给你听!”
俞修龙脸上浮现惊喜的神色,连忙道:“你会唱童谣啊,那快唱给我们听一听吧。”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由于孩子奶声奶气的,而且又不懂韵律,所以唱出来颇为怪异,再加上他口中衔着馒头,小腮帮鼓囊囊的,边唱边拍手,看上去滑稽极了。
“哈哈,傻芋头,他唱得实在是……”
“哈哈哈!”
这下不仅让秋彩破涕为笑,俞修龙也笑得肚子生痛。
小孩儿见这位大姐姐笑了,更是得意,口中越唱越是带劲;这时,秋彩怀里的小女孩儿叫了一声,“我也会唱!”
两个孩子一起唱了起来:
“芦苇儿高,芦花好似雪花飘;芦苇儿长,芦杆最知雨儿狂。芦苇儿高,芦苇儿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哎哟,哎哟……”
秋彩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下来了,不得不将手扶在俞修龙肩上;俞修龙见秋彩如此欢乐的样子,心里也是十分快意,伸手轻轻担在她的腰后,以防她不慎摔倒。
他悄声在秋彩耳边说道:“以后咱们也会生一个这样可爱的孩子吧?”
“切,谁跟你生孩子?!”秋彩翻他一眼,直起身来,口中嘀咕道:“再说了,一个哪儿够呀……”
俞修龙本以为她骂自己不正经,不料后面半句却如此转折,嗤嗤笑道:“你说要是以后咱们有了孩子,该叫个什么名儿好呢?”
“你是当爹的,到时候你起呗!”秋彩抱着那小女孩儿,手里端过一碗白米粥,轻轻吹凉,正喂她喝粥。
俞修龙摇头道:“你比我有文化,还是你来吧。”
“呃,让我想想,起什么好呢?”秋彩想了片刻,忽然目光一亮,说道:“就将咱们俩的姓给他做名字,就叫俞秋好了!”
“俞秋,俞秋……好记而且念起来顺口,好啊!”俞修龙也觉得不错,点头道:“还是你有水平,这名字男孩儿、女孩儿都能用,万一要是生了好几个,咱们就可以挨个儿叫他们俞春、俞夏……”
“呸呸呸,你才愚蠢呢!”秋彩听到第一个名字,立时连连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孩子叫这名儿,长大了以后还不得怨死我俩啊?”
“唉哟!”俞修龙一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道,“抱歉,抱歉,我没想到。”
这两人尚未成婚,已然着手探讨孩儿名字。
“哎哟!”
俞修龙突然遭人一撞,踉跄几步,差点跌倒;他转头一看,见一男一女站在身前,那男子致歉道,“这位兄台,冒犯了。”
“不要紧的。”俞修龙摆手道。
这时那女子似乎很不耐烦,催促道:“快走吧!”
两人随即离去,不一会儿便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再也不见。
“没事吧?”秋彩有些担心,“那人怎么这么不小心,急着干吗……”
“没事没事,他不是道歉了么。”
这时,远处传来人们的欢笑声。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乞丐们吃饱了肚子,人人脸上挂着满足的神情,手拉手牵成一圈,大声唱着歌,渐渐绕着古若妍一齐跳舞。路人们也纷纷围了过来,场面之大,颇为壮观。
古若妍立在人群当中,舒颜微笑,她虽也身着一袭素裙,却仍不掩其殊容绝色,光艳照人。
看着他们欢歌纵舞,古若妍禁不住也在人群中翩然舞动起来;乞丐们有的敲碗碟儿,有的敲竹棍,给她打着节拍,有人甚至跪拜顶礼,高呼“仙子降世”、“天女临凡”。
但见她舞姿曼妙,随着人们一阵又一阵呼声跃动着,继而双足轻点,在原地灵巧圈转,裙边飞摆,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出尘绝世,美不胜收。
“若妍姐姐生得这么美,心地又这么善良,真如天仙一般……唉,要怎样优秀的男人才配得上她呢?”秋彩看见这场景,心里暗暗感慨,忽然她转头对俞修龙说道,“要不,你去娶了她吧?”
“啊?!”
俞修龙一听这话,登时吓得不轻,手里的知福也险些掉了下去,心道:能和你在一起,已是上天垂怜,我俞修龙何德何能再娶这一位古小姐?
他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人!”
“哼,料你也不敢。”
秋彩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是无比受用,其实她方才那句话,早已体现出对俞修龙极深的爱意:在她的心中,古若妍这般绝世佳人,只有俞修龙能登对;而俞修龙这样的人,除了自己以外,也只有古若妍才堪配与。
秋彩看看俞修龙,见他眼中全是自己,不禁笑生双靥;俞修龙见她一笑,也跟着笑,两人相顾无言,却有妙趣。
秋彩手忽然痒痒,伸出去捏他脸。
“唉,要是她爹不反对我们就好了……”俞修龙面上虽笑,心里却想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