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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中,范闲面无表情,平静地呼吸着,微微颤抖的两只手掌掌心向天,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毛孔,都在贪婪地吸取着天地间那些不知名,不知形的元气,一层淡淡的光芒,就这样覆盖在他的衣衫上。
他并不知道这些或清冽或活跃的元气波动是什么东西,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但他从东海海畔第一次感觉到这些事物的存在之后,便发现当按照那个小册子上记裁的浑沌的呼吸心念法子,似乎可以将这些天地间存在的元气吸入体内,化为真元。
先前一剑三式,受震而飞,电光火石间,范闲体内一向以充沛闻名的霸道真气便有了衰竭之感,临此危局,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隐藏,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开始了再一次的调息。
如今的皇帝陛下虽然受了伤,动了心,老了身体,可依然是大宗师!
一举手,一投足,便控制了场间的势场,让范闲不得不拼尽全身力气应对,只一瞬间,体内气海便要见底。此时他虽然贪婪地吸取着天地间的元气,然而风雪之中的波动是那样的微弱,能够感觉到的元气因子是那样的稀薄,对他此时的局面来讲,根本没有任何帮助,虽然回气略快了一些,能够让他极勉强地站立在雪中,然而又如何能够帮助自己战胜一位大宗师?
对于这片大陆的强者来说,海外的法术从来都是鸡肋一般地存在,不屑一顾。即便是苦荷大师这种心怀宽广。从无忌惮,连人肉也敢吃地大宗师,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开始修研法术,并且极有机缘地获得了那本小册子,可是依然没有走出另外一条道路来。顶多只能算是一种辅助手段。
就像今日的范闲一样,他呼吸吐纳,冥想敛气,却像是万倾水田之中,想要呼吸,却从那些污泥浊水里吸不出多少氧气。
不能等下去了,因为风雪那头那身明黄色的龙袍身影。已经开始缓慢而又坚决地踏雪而来。数十丈的距离看似遥远。看似彼处雪花比此处雪花要小无数倍,然而对于庆帝和范闲来说,天涯与咫尺又有什么区别?
范闲地双眸里无喜无怒,只是一昧的平静,微微变形的大魏天子剑横剑于眉,寒光大作,体内大小两个周天在膻中处微微一掠,激得腰后雪山大放光芒。
自重生后每日勤勉固基冥想存贮的雄浑真气,便像是雪山被烈阳照耀。瞬息间放成汩汩溪流,溪流中的水越来越多,汇成小河,汇成大江,冲涮着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粗宏的经脉。运至四肢发端身体的每一细微处。强悍着他地心神,锤打着他地肉身。脚下雪地如莲花一绽。爆出一朵花来,范闲的身体斜斜一掠,浑不着力却又暴戾异常,挟着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气息携剑而去。
雪空中一道闪电般的剑光,就这样照亮了阴晦的天地,照亮了每一朵雪花,每一片鹅毛,清晰地可以看见雪花的边缘!
在先前一剑三击之后,在皇帝陛下所施予的强大威压之下,范闲承自东夷城剑庐的四顾剑,终于在体内两股真气的护持下,在轻身法门地庇护下,完美地融汇贯通,真正到了大成的境界,这一剑,竟已然有了当日东夷城城主府内,影子刺四顾剑时的光芒!闲惨然颓然地被从半空击落于地,横飞而回,重重地摔落在雪地上,而他先前一脚踩绽地雪莲花,还在空中保持着形状,由此可见他这一去一回,竟是那样地迅疾,快到那朵雪莲都还来不及碎!
他去的潇洒,刺地随心如意,凌厉却又自然,可是他退的却是更加快速,狼狈不堪,惊心动魄!
皇帝陛下缓缓收回平直伸在空中的拳头,那个稳定而霸道十足的拳头。他微微眯眼看着雪地中的范闲,依然沉默,在范闲的这一剑前,皇帝陛下也要稍避其锋,所以此拳去势未足,既然先前那一拳没有生生打死范闲,这一拳想必也是打不死的。
果不其然,范闲就像一个打不死的小强一样,艰难地从雪地中爬了起来,唇角挂着那股将要被寒冷冰凝的血痕,冷漠地盯着皇帝陛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忽然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世间一切万能法,不论是速度技巧挪移,所有这一切武道上的外沿,都是建立在真气根基的基础上,气湖不足,如何能够快若闪电?如何能够使用那些已然得天地之妙的技法?真气乃是武学之基,范闲体内的经脉异于常人,修行的法门异于常人,霸道雄浑十足,放眼天下,实属异类。
然而……陛下的身体更是异于常人!他体内的经脉不像范闲那样宽宏殊异,而是根本没有体脉,他整个人,从头顶至脚尖便是通通透透地运气通道!陛下修行的霸道功诀更加强悍,暴烈之中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王道之气!
相较而言,皇帝陛下便等若是范闲的升级版,范闲是个小怪物,皇帝陛下便是个大怪物,而范闲想凭着自身的实力,绝顶的真气修为,与陛下正面相抗,毫无疑问是一个极为悍勇而……荒谬的选择。
还是那句老话,如今这片大陆上,无论是个人修为还是权势,范闲已然是最强大的几个人之一,不,实际上他已经就是天下第二,他自己也承认过这一点。
但是他今天面对的是天下第一,天上地上最强大的那个人!
范闲平静地眼眸里没有一丝挫败情绪,微眯着眼。透着风雪注视着皇帝陛下逐渐靠近地脚步。他知道当陛下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时,便是自己再也难以凭借那古怪法门,取得身法上优势的那一刻。
鲜血从他的唇间淌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被寒宫里的冷冽气息迅疾冻成了一片血霜。
黑漆漆地眼瞳微缩。范闲倒提大魏天子剑,横腕于前,全神警惕,用手腕上束着的布条擦了擦唇边的血渍,舔了舔嘴唇,沙声笑道:“很爽。”
是的,他自幼在监察院的照料下长大。从童年时起便在为了执掌监察院做准备。从骨子里到皮肤上,从头到尾都浸淫进了监察院阴险黑暗的气息,这一世他不知遇着了多少风波,多少强大的敌人,每每此时,他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削弱对方,用那些见不得光地卑鄙手段,去谋求最后地胜利,然而却极少会勇敢地凭借手中的剑。与强大的敌人们进行最直接凌厉热血的战斗。
看着逐渐靠近的皇帝陛下,感受着充溢于天地之间的威压逐渐压制着自己的身体,范闲清秀面容上闪过一丝坚毅之色,他竟在这样紧张的时刻,想到了三年前在澹州北方原始山林的那座悬崖上。燕小乙手执长弓。似乎也是这样冷酷地靠近自己地身体。
在草甸上,范闲勇敢地站了起来。今天,他同样勇地站了起来,冷冷地盯着风雪中的皇帝陛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一振右臂,双脚在融雪上一踏,如灵猫踏雪电袭,身形骤然一晃,便从原地消失。
跑了?皇帝陛下看着那个顺着风雪之势,化作一片灰影,将将掠过废园宫墙,向着皇宫正南方向疾驰的儿子,眉头微微一皱,唇角泛起一丝情绪复杂的冷漠笑意,明黄龙袍双袖一振,顿时变作一道模糊地黄色影子,瞬息间随着范闲地身影消失。
寒宫的半空之中,范闲双手自然地微垂于身体两侧,疾速而异常自然地随着风雪地去势飞掠,变成了宫中檐上,墙上的一道灰影。
先前废园之中,他做出了幼狮搏命的姿态,却是反身就走,拼尽一身修为,遁入天地风雪之中,要逃离陛下的身边,他的心里没有一丝屈辱的感觉,皇帝老子是大宗师,是大怪物,总之不是人,打不过一个不是人的家伙,是很正常的事情,明知道打不过,还要留在那里拼命,那才叫做愚蠢。
隔着衣衫感受着风雪之中的微妙变幻,范闲的身姿异常美妙,如一只耐寒的鸟儿自由飞翔着,在空中时不时改变着前行的方向,画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线,偏生速度却没有丝毫降低。
安静许久的皇宫,已经是晨起的时光,偶有扫雪的太监仆役,瞥见了半空中那一掠而过
的灰影,却都只以为自己眼花,因为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够飞那么快。
范闲自由而自在地飞掠着,在阴晦而安静的皇城里飞掠着,每隔七八丈的距离,便会在那些檐角或是墙头上微微一点,身形毫无滞碍,又入另一宫中,这等身法,这等速度,实在是人间向来未见。
一滴汗珠从范闲的后颈滑入背后,这一番全力施展的飞掠之术施出,并没有耗损他太多真元,借天地之势,遁天地之中,已得天地之妙,在半空中飞掠,反而让他的心境平和下来,体内两个周天的循环也开始温存起来,一点一滴地修补着他在陛下威压之下造成的缺口,而那个无名的法术功诀,似乎也在这天地和谐的氛围之中得到了最充分地发挥,让他回复的速度越来越快,状态越来越好。
脚尖点过檐角一处石兽头颅,却是点兽嘴里含着的铜铃铛都没有惊动,范闲飞于半空宫殿之上,俯瞰着大地,宫里的人们,格外有一种飘然欲仙,凌视苍生的感觉,尤其是那些或烧水或扫雪的人们,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发现天上有人在飞掠,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可是范闲后背的汗依然在流着,因为他此时虽然将全副心神都融入了此等和谐境界之中,也不会动念回头去看。可是他依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隐而未发地威势,正不快不慢地缀着自己,就像死神地脚步,虽然缓慢。却永远无法摆脱。
没有想到自己的速度已经提升到如斯境界,可依然没有办法甩脱身后的皇帝陛下,范闲的双瞳微缩,向着南方远处高大的皇城下门闯了过去。
自皇宫西北角废园处,范闲轻身而脱,一路向南,很奇怪地是。他没有选择最近的北宫门或是那些宫墙翻掠。
他在宫里与皇帝陛下谈判这么久。自然是有所凭恃,这一对父子二人都很清楚眼下的情况是什么,范闲承诺陛下,这只是一场二人之间的战争,而皇帝陛下为了大庆的千秋万代,也只将皇者的威压施加在范闲一个人的身上。
只要这一次范闲能够逃走,至少天底下会安静很多年,为了那些隐在天下各方地筹码,在杀死范闲之前。皇帝陛下不会对那些范闲地部属动手,这便是天子一言,驷马难追的意思。
而皇帝陛下不会允许自己的帝国内,一直隐藏着一个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势力存在,所以他今天必须杀死范闲。
可是……范闲没有出宫。虽然皇宫那些封住四面八方。朱红色高高的宫墙号称可以拦住世间任何的九品强者,可是当年五竹叔引洪老公公出宫。已经证明了这座宫墙,对于真正站在人间顶峰的强者,并不是天险,更何况对于范闲这个自幼便在飞掠之术上下了无尽苦功的人物。
范闲一路向南,始终向南,在幽深落着雪的皇宫里一路向南,他掠过了漱芳宫,掠过了含光殿,掠过了破落地东宫与广信宫。他看见了很多人,而皇宫里没有任何人看见他。
他掠过了三座正宫,六处别院,看见了七十二位女子,终于翻掠上了整座皇城内最为高大的太极殿。
高耸的大殿上方,向来没有什么人来过,除了开国时新修之时,那些工匠或许在上面曾经忙碌,据闻当年修这座大殿时,还摔死了两个人,最后还从大魏朝里请了天一道庙门的人来平息怨魂。
今日的太极殿,黄色地琉璃瓦上覆盖着一层厚厚地积雪,两种颜色极有美感地混在一处,就像是极常华美的衣料,让人不忍破坏。范闲此刻却没有丝毫赏雪地时间和心情,他顺着太极殿中端直接向着高处飘去,脚下虽然湿滑无比,却无法让他的身体有丝毫偏斜。
一掠而上,脚尖踏上太极殿中端高高耸起的龙骨,范闲凌风而立,身遭尽是飘雪,衣袂呼呼作响。他此时站在皇宫的最高点,正面是极其雄伟的皇城正门,身周是看上去显得无比低矮的宫墙,甚至可以看见大半个京都城,都陷在一片蒙蒙的风雪之中。
不知道若若出宫后现在在哪里,不知道婉儿她们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京都,范闲站在皇宫的最高处,眯着眼睛看了看远处的京都重重民宅叠檐,然后等到了身后那抹明黄身影的出现。
范闲没有转身,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十分强烈的失望之色,因为他一直等待着的声音没有响起,等待中的变化没有发生,整座皇宫依然是一片安静,尤其是这座雄伟大殿的上方,除却他与身后的皇帝陛下外,便只有风雪,什么都没有。
范闲顺着殿上的琉璃瓦滑下了去,虽然风雪中大战紫禁之巅想必是一个极有看头,极为尊严的搞法,但在范闲看来,人只能有尊严的活着,而无法有尊严地死去。
灰色的身影和明黄色的身影,几乎同时轻飘飘地落在了太极殿前的厚厚雪地里,停住了身形。
皇帝站在太极殿的长廊之前,身后便是那幽深的正殿之门,往日里他就在这座宫殿之中召见群臣,掌控天下无数子民的生死存亡,而今日他却是孤伶伶地站在这里范闲站在殿前的广场中间,身边尽是一片厚雪,他看着远方正对着的厚重的皇宫城门,微微眯眼,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力量冲破那座宫门。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皇帝说道:“其实什么事情发展到最后,就只是像两个野兽一样撕咬。”
皇帝沉默,表情冷漠,他看着范闲,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此时君臣二人终于停止了完全超乎世人想像地飞掠追逐。安静地站在了殿前,也在万千子民们地眼前,现出了身形。
那些在殿外扫雪的太监,在长廊里安静走过的宫女,那些面色青红,握刀而立的侍卫都惊愕地张开了嘴,看着雪地里的皇帝陛下和小范大人。震惊莫名。半晌说不出话来。
范闲平静地看着皇帝陛下,心底里却想着旁地事情,因为他察觉到了一丝诡异,从西北废园直奔皇宫南城,这一路上皇帝陛下有好几次靠近自己,找到了杀死或擒住自己的刹那时光,可是皇帝陛下没有动手。
这是为什么?
想必微微皱着眉的皇帝陛下心中也有不解,范闲不想着往宫外逃,却往南边走。这是为什么?
范闲在等着一个变数,可惜在太极殿上,皇帝陛下袒露出身形后,第一变数没有发生,那么第二个呢?范闲自己能够有多少实力。皇帝陛下算无遗漏。点的清清楚楚,此时的变数。必须是连范闲都不知道的变数。
就像当年悬空庙里的那个神仙局,机缘巧合,风云集会,局中地所有人都各有其目地,然而到最后,谁都有控制不住的变数产生。
范闲坚信这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变数一定会发生,因为当年悬空庙一事出动了四方势力,然而身为南庆最大的敌人,北齐朝廷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北齐上承大魏,在这天下经营了千年之久,对于心腹大患的南庆京都皇宫,难道没有任何手段?范闲不相信,他坚信北齐人在皇宫里一定藏着撒手锏!而今日南庆君臣父子反目,血溅皇城,正是北齐小皇帝使出撒手锏的最好时机!
若战鼓声响起,咚的一声闷响,若大战爆发,数万根紧绷的弓弦齐声歌唱,而其实只是皇城角楼处那座巨大的守城弩,用机簧上紧地弩机,在这沉默甚至沉闷的一刻发动了!
如儿臂一般粗细的精钢弩箭,在强大的机簧力量作用下,于瞬息间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冲破了皇城角楼处地空气,震地空气一爆,撕裂了太极殿前正面空中不停飘舞的雪花,高速旋转,生生劈开一道幽深地空间通道,射向了殿前的那抹明黄身影!
不知道被铸死了的守城弩基台,是怎样被扭转过来,对准了皇宫方向,更不知道北齐人是怎样渗透进了南庆皇城的禁军队伍,并且暗中控制了那处角楼。范闲只知道北齐人的撒手锏终于动了,这已经足够了,一声厉啸,范闲沉气于足,身体重若盘石,动若瀑布,人随剑动,紧跟着那枝呼啸而来的
巨弩杀向了皇帝的身前!
强弩临身,然而终究距离太远,大宗师境界的皇帝陛下只需要拂袖而退,强行凭恃强悍的修为化距离为时间,便能避过这惊天一弩。
然而范闲的余光里早已瞥见,长廊之下有一个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此时已经站起了身来,眼眸里闪过一丝寒意,拔下了发间的细针,向着皇帝陛下的身后刺了过去。
不论是北齐人还是范闲,似乎都低估了庆帝在这世间数十年打磨出来的意志与反应,当所有人都以为太极殿前那抹明黄身影会暂避巨弩锋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