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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诺尔先是沉默了一会,才回答道:“抱歉,我无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为什么?”
“年轻人,我虽然早已不是近侍大臣,只是个埋头在故纸堆的老头子。但一切涉及到国王的事情,都请恕我无可奉告。”老人的手指敲了敲木扶手,“我的忠诚不允许我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忠诚?忠诚于一位贬斥您,剥夺了您的年金,封地,让您只能在晨鸣宫靠微薄的笔墨收入来维持爵位最后体面的暴君?”方停澜叹气,“看来我们在这方面的态度截然相反。”
“不。”老者的声音平静,“我忠诚于我的国家。”
方停澜抿起了嘴。
几只灰鸽子飞到了窗沿,它们歪着头看向昏暗屋内的两人,老人端坐于夕阳下,青年隐没于阴影中,光暗之间泾渭分明,比最严谨的工匠画出的墨线还要笔直。
“您对我有些误会,我并不是东州派来的间谍。我想找费祎这个人,只是出于一些私事。”方停澜吐了口气,“他当年叛国逃往南境前,曾找我父亲密谈过一次,就是这一次密谈,葬送了我的整个家族。”
约诺尔不为所动。
“那时候我还在武隆宫中上学,是最出色的学生,不出意外将来会成为像我父亲一样忠于君王的将军,用意志和血肉守卫这个王朝。”方停澜声音很轻,比鸽子的低语还要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方停澜永远都记得那天的烈阳。他花大价钱新得了一匹烈驹,在校场的马战上连挑五人未尝一败,同窗们起哄说让他请客吃饭,十六岁的方停澜拍拍手上的尘灰,将马鞭收进腰中,一扬头在阳光下粲然笑着:“行啊,你们随便挑馆子!小爷我今天高兴,你们吃一盘倒一盘都没问题。”
然而他的同窗并没有吃一盘倒一盘,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走到迟锦城那家最贵最有名的脍珍楼门口。
烈烈暑气下,方停澜头晕目眩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仿佛对方只是一尊黑色的幻影,随时都会蒸发在日光。偏偏那人的声音比不远处树上的蝉鸣更加尖锐,一字一字如针扎进他的耳朵里:“方小公子,您的父亲涉嫌协助叛国逆贼费祎出逃,已经交至大司寇处,现在,您也得跟我们走一趟。”
“这一走,就直接走进了天牢。”方停澜的笑容不带苦涩,更像在说一个荒唐笑话,“我本想去脍珍楼办一席‘满堂富贵’,点一壶‘阳春醉’,再请一位胡姬唱上几首曲子,最后却成了腐鱼一条,泥水一杯,以百十囚犯的惨叫为伴奏的牢饭。”
约诺尔爵爷静静的听着。
大小司寇都来过,狱卒也来过,所有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他知不知道方阙协助费祎叛国的事,他也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自己长居武隆宫什么都不知道。他浑身上下被搜索过,所有信件,笔记,甚至是丢在角落没看过一眼的杂书都被一页页一张张摆到面前,问他为什么要写信,写给谁,看了什么,接触过谁,有什么意图。
没有,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能不能见见我父亲。我的父亲是国之肱骨,是最坚定的保皇党,他怎么可能去帮一个叛贼,你们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被逼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他甚至怒吼出声:“是我父亲把陛下亲自护送出的泰燕城,新都迟锦城是我父亲的封地,你们秦家的新皇宫甚至建在我们方家的祖宅上!你们怎么能怀疑这样一个为宏朝,为秦家江山献出一切的人的忠心——”
他话没能说完,便挨了一顿盐水鞭子。这顿鞭子告诉了少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告诉了他帝王并不需要这份忠心。
小司寇临走时,看着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少年,还晃着脑袋补了一句:“幸亏你是活在这个年代,方小公子,要是早生个几百年,你刚刚那番话……不,就算你不说那番话,单凭你父亲疑从叛国,早该被诛九族了。”
“哈,您看,我还活着,还能喝一杯酽茶,跟您说说以前的故事,我真该感谢我生了个好年代。”方停澜挽起袖子,依稀还能看见一道道交错的旧伤。晚阳越来越渐沉,房间内的暗影范围静默地扩张,那条分界线已经慢慢来到了爵爷的脚边,“他们见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在那顿鞭子之后,便把我关进了天牢的最里间,死囚室。没有审判,没有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