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牡丹不知死活,直撞他的心事上,白衡闻言果然面色变了变,泛出猪肝色的青褐,隐隐薄怒幽怨,却还是没有发作出来,只是脸上更冷了,五官像是沉在一口大缸底,透出压抑疏远,十分骇人。
她心里突地一跳,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惹恼了他,再想跟在他身边不是更难上加难吗?此时可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反正在他面前,她的面子早就不值一钱了,当即扶上他的手臂,倚着他半个肩头,吴侬软语,“师兄,我爱你爱了那么些年,也不求你心里能装着我,只要能让我陪在你身边,端茶倒水都行,你就成全我吧。若是有一日桃嫣回心转意,我自愿离开,走得远远的,绝不妨碍你们。”
白衡想要推开她,垂眼视线外是她一只血块结痂的耳朵,如半朵被虫子啃过的花瓣。他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其实她最怕疼,早年手指擦破皮都要嚷嚷泣泣半天,早年......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应该是他的小师妹还没进戏班子前,那时师父还只他们两个徒弟,他们也曾要好的形影不离。
他有些不忍,掏出帕子递给她,“你先包一包伤口吧,等会带你去医院。”
花牡丹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了好大一阵子,才抬起头,生机勃勃的眨动着眼。她只能瞧见他下颚的一条弧度,瘦而婉转,像一川河流,曲度柔和,河水却是堆寒彻骨的。她如梦似幻的浮游在水里,并非不怕冷,只是贪恋他那一丝丝温柔,譬如现在,他这一句关怀足够她开心好大一阵子了。
她接过手帕,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像后宫妃子接到了皇帝要来看望的旨意,一边不知所措,一边又有条有理的打扮,以为这次伺候的称心了,下次就还有再被召幸的可能。她竭尽所能,摆出庄重且妩媚的笑容,深深凝望着他的眼睛,如只穿着翟衣华服的狐狸精,衣冠楚楚的,眼神里却极尽勾人魅惑之能事,像要把白衡吸进眼涡里去,“师兄......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
白衡望着花牡丹,不知怎的,心中生出一种愧疚。他真是想不明白,像花牡丹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在他跟前这么逆来顺受,他不喜欢看到她这副样子,因为无法回应她的付出,有种欠债不还的负罪感。他忽然间想起,他在平嫣面前不也是这副样子吗?不由得苦笑,一时嘴里都是黄连味。他与花牡丹,也算是同命相怜了。
地下传来哼哼唧唧几声呻吟。董国生已被炸弹炸得不成人样,早该死了,白衡硬是把他从瓦砾下扒了出来,往他嘴里塞了块参片吊命,此时才渐有苏醒。白衡蹲下身子盯着他看,满是山雨欲来的阴霾。
董国生转了转眼珠子,眼里也流出血来,花牡丹撞上他的视线,吓了一跳,忙躲到一旁去。她恨的牙根痒痒,也怕的很,有董国生在,她便是肮脏下贱的。她像只猎枪下的麻雀,拼命的往白衡身后藏,仿佛这样白衡就再也记不起来她与董国生有过的那段淫乱。
董国生似乎全部明白了,喉咙里咕嘟咕嘟的,像一锅沸腾的水泡,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五官都要涨裂了,好不容易张开了嘴,哗啦啦的血如开闸的水阀,顿时淹没了他酝酿的气息。他仍不甘心,一双眼泛出死鱼的白,死死瞪着花牡丹,似乎死也要把她一起带走。
花牡丹寒毛倒竖,身上一层凉一层麻,她尖叫了声,像瘈狗咬人似的,嘴里神神叨叨的念着什么,胡乱往董国生脸上踩。
她穿着巴黎的新款皮鞋,鞋跟又尖又细,似乎有一只剁进了董国生的眼眶里,噗呲一声响,粘腻温热的液体溅到她的玻璃袜上。她忽然想起这双高跟鞋是董国生买来送给她的,他的手摸过这双鞋,他的手也曾摸过她的身子,如小鬼附身了般,她惊恐的呼呼喘气,在雪地里哭嚎着缩成一团,恨不得撕下全身的皮。
白衡又往董国生嘴里塞了片参片,吊起他一口将咽不咽的气,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他脸上比划着,“我就用这把专宰畜生的刀一下下片掉你身上的肉。”
他的声音如一股极细极凉的暗流,顺着岩缝滑过,汇入长满绿苔的死水里,他的身子泡在水里腐烂成渣,可他的恨却是鲜活猛烈的,他从不曾忘记。
白衡嗤嗤地笑,一刀剜出董国生的另一只眼睛,董国生闷哼抽搐着,却无力反抗。他情绪更为激动,几乎是失去神智,喉管里发出沉沉的低吼,双手举起刀,接连在他脸上扎了数刀,鲜血糊了董国生的脸,也溅红了他的双眼。他在不堪回首的屈辱往事里沉沉浮浮,整个身子都似乎要炸开了,他嘶吼着,刀子落得又急又猛,几乎要把董国生的身体捅个稀巴烂,可尤不解气,眼眶里一泡泪越积越烫,如团火,烧的天地都变了色。
“都是你,都是你,害了我一生,若不是你,我怎么会在青运帮受到那样的屈辱折磨,我要你死,我要让你挫骨扬灰,我要让你连投胎都不能!哈哈!哈哈哈......”他猖獗畅快的喊,脸上的表情淋漓,却也难分辨出究竟是哭是笑。
窗屉子外雪花飞舞,屋子里满室药香,床头一盏玻璃罩灯,她的脸溶在弱黄的光线里,薄白如纸。小丫头喂她喝了药已有一个多时辰,她还没有醒转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