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碧落轩依然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可是里面深锁的,却不再是她身上的罗衾脂香了。
“你来了?”屏障后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淡淡的口气好似已经确定来者就是她。
的确,碧落轩是夜王府的禁地。除了她菖蒲以外,这四年中,又有谁敢踏入这碧落轩一步?
只是,又有谁知道,她每次来到这里的目的,毫无例外地,都是被迫一次次为迫承欢。
她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屏障旁那把朱色雕花梨木椅发呆。
那把木椅曾是她最心爱之物,有着精致到让所有世人都叹为观止的浅雕花纹,朵朵青莲缠椅背妖娆而绕,潺潺水波幽幽荡漾,沁心心脾。
四年前,他是见着她喜欢,不惜重金从古董店买回的。
而同样是四年前,夜铭熙下令封掉碧落轩,改寝临仙居,从此被永远封弃于碧落轩内。
他听到她的话语,手下的动作忽然一滞,只是片刻之后便换作了一种嘲讽,“你是在嫌本王脏吗?可是,本王再脏有你脏吗,我的王妃?”
他冷冷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颤,她看着他脸上的嘲弄,凄凉一笑,“既然我这么脏,王爷为何还要碰我?”
“是啊,你这么脏,本王为何还要碰你呢?”
恍然之间,她竟然以为回到了七年之前。
舞儿……菖凌舞……她的身子顿时一颤,心忽然间被刺得生疼。
菖凌舞,为什么偏偏是菖凌舞……为什么不可以是别人……
“还有,知道本王为什么要娶她吗?”他停在她耳边的嘴巴未动,“因为,舞儿很青涩,很善良,很清纯呢,让本王既怜爱又心疼。就像……七年前的你。”
微微闭上眼睛,似逃避般将头扭向一边。心中却如同刀割般痛入骨髓。
青涩……清纯……像七年前的我……
只是铭熙,她又如何能够不像七年前的我呢?
铭熙,菖凌舞是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啊……
只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怎么,害怕了?”看着她发愣的样子,他饶有兴趣地捏起她的下巴,“还是说,你现在正在算计着,该怎么对本王这次的纳妃搞破坏?”
四年以来,如今日这般地场景,已经记不清上演过多少次了。而同样无一例外地,尽管他都选定好了大好日子,新娘子却没有一个最后真正地入了门。他知道是她在背后耍心计,可是,他却每次都以一种极大的宽容包纳了她的任性。甚至就在这晚,如果她点头,他都会义无反菖地推掉与菖凌舞的婚事,继续与她纠扯下去。
只是,她面对他,只是苦涩地笑了笑,然后轻轻挣脱开他的胸膛,走下了床榻。
如果换作往日,她断然会恶狠狠地点头,说上一句静待好戏。
可是这次……这次是她的亲妹妹啊。她又如何能够破坏掉自己亲妹妹的幸福?
若无其事地捡起地上的衣裳披在身上,然后冲着榻上之人温柔一笑,“既然王爷已经找到了心仪之人,那么蒲又何必留在这里纠缠,蒲明日一早离开便是。”
她的话语让他一寒,脸色愈发阴沉,“菖蒲,难道你对本王爷纠缠得还少么?以前的哪次你不是这么说,然后又求着本王重投本王怀抱的?”
她深深吸一口气,语气平淡,“至少这次,蒲是认真的。”
“认真的?”嘲讽般从床榻上站起来,厌恶般拂袖而去,“菖蒲,不要说本王没有可怜过你,你不是说要走么,那好,那这次就有志气一点,滚得远远地,再也不要出现在本王面前!更何况,”踏出的脚步微微一顿,“你以为,本王今日叫你来,真的是留你的么,本王本来就是为了让你滚一事!”
颓然地跌在地上,绝望地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她紧咬着颤抖的双唇,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耳边依稀回放着七年前的话语:蒲儿,本王要许你永不殒灭的宠爱,一生,一世,一双人。
而现在,韶光易逝,烟花幻灭,七年之后,你我之间的情意,终究不过是繁花落尽一场空。
门外忽然再次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一惊,霎时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
“想着你今夜就要走,本王亲自将银子替你取出来了呢,一共一千两,菖蒲,你说本王对你是不是很好?”一只褐色钱袋子扔在她眼前,他高高在上地望着地下身影单薄卑微的她,“记住,出了王府之后,要离得这里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再回来。菖蒲,你知道的,舞儿她见不得这王府中有不干净的东西,你的存在会玷污了她的纯洁。”
命令式地说完这句话,他忽然蹲下身子,朝她伸出一只手掌,在摊开的掌心上,放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粉~嫩晶莹,泛着淡淡的荧光,剔透皎皎。
“对了,临走之前,我想我还欠你一句话呢,蒲儿,是不是?”
她的身子顿时一震,这是长久以来,他第一次唤她蒲儿,却让她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惊惧。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表情,眉眼中忽然迸发出一股笑意,温柔地将桃花插在她的耳边,将嘴巴覆在她的耳边,低低的嗓音三分笑意七分感叹,“果真还是桃花最配我的蒲儿呢,惹人垂怜。”
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邪魅的眼睛依旧笑意如月,“七年了,蒲儿,生日快乐!”
说罢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七年了,蒲儿,生日快乐。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与她,是同一日生辰。
原来,自他从大街上将她拣回,她跟了他的那日起,已是整整七年。
七年前,洛阳城。
城西,熙熙攘攘的集市上。
一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拎着一只沉甸甸的竹篮朝街尾走去。
那少女身穿一袭旧旧的粗布衣衫,衣衫已被洗得发黄泛白,但却丝毫遮掩不住少女姣好的身材与气质,明眸皓齿柳眉如月处,一身泛白衣衫反倒将那张梨花脸庞衬托的更加清新婉约令人砰然。
沉甸甸的竹篮将少女纤细的胳膊勒出一道红痕,少女不禁停下了脚步,将竹篮放了下来,稍稍喘了一口气。
低下头,打量着地上的竹篮,豆子,米面,娘要的针和二两彩色丝线……这次买的东西,还真是多啊。倘若让街坊看了去,恐怕又要笑她将整个集市都买回去了吧。
微微站直了身子,拾起袖子擦一把汗,不过走了两条街而已,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看来,自己还真是不中用啊。
休息少顷,少女提起竹篮刚要转身,背后已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蒲,又到集市上卖刺绣了啊?”
她转过身,看到对面正站着肩挑扁担的阳嫂,满脸热情地冲着她打招呼。阳嫂家就住在这一带,平日里以卖桂花糕为生,因为娘爱吃桂花糕,她便经常从这里买,于是两人倒也颇熟。
少女看到阳嫂,姣好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一丝笑意,“嗯,已经卖完准备回家了呢。阳嫂,您刚出来啊?”
对面的妇人点点头,随即放下了肩上的担子,“蒲,你赶得巧,阳嫂这里的梨花糕刚出炉呢,这次还是包两块回去么?”
她朝着担子上的梨花糕看去,只见一块块雪白雪白的梨花糕正整整齐齐地堆砌在一起,热腾腾地冒着香气。那股梨花独有的馥郁气息萦绕飘至鼻尖,勾了她的胃虫儿,她不禁猛地吞咽了一下喉咙。
将手伸进袖中,偷偷转身看了一眼,好看的眉头随即微微皱了起来。
一枚,果然买完了所有的东西之后,兜里的铜钱只剩下唯一一枚了呢。
只是皱眉在一瞬间便恢复了坦然,少女转过身时,脸上已重新凝起了笑意,“阳嫂,这次还是不了吧,梨花糕吃多了不容易消化,容易戚胃呢。”
转身走了几步,还是折了回去,羞赧地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阳嫂,可不可以只卖我一块啊?我胃口不好,但是娘胃口还不错……”
娘最爱吃的就是梨花糕了,她们,已经好久都没有吃过了吧?
看着少女怯怯的样子,妇人眼底顿时涌出一股悯惜,随即大手一挥将她手中的钱挡了回去,从砧板上熟练地包起两块梨花糕,飞快地塞进她的怀中,“正好今天阳嫂卖不完,搁着也是糟蹋了,不如蒲帮阳嫂解决可好啊?”
少女顿时一愣,大概被这突如其来吓了一跳,抱着怀中梨花糕不知该如何是好,话语也有些结结巴巴,“可是刚刚阳嫂不是还说,这是刚出炉……”
却见阳嫂朝着她笑笑,早已转身挑着担子飞速离开了。
只是在刚走出几步便传来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夹杂着些许的心疼,“造孽啊……”
她的鼻腔一下子就酸了。
愣愣地望着那包梨花糕发了好一会儿呆,少女才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梨花糕揣入怀中。
好闻的香气不断从怀里顺着空气吹入鼻息,再顺着鼻息沁入肺中,喉咙再次不争气地“咕咚”吞咽了一口。
已经有多久,都没再尝到过这温润酥软的梨花糕了呢?
已经有过久,连吃一块梨花糕这么简单的事情,对她而言,都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
是从两年前二娘进门开始的吧,爹爹娶了二娘,从此便再也容不下娘的存在。明明娘是正室,却偏偏被二娘赶到了后院的柴房中,而偌大的菖府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施以同情。难道仅仅是因为二娘添了小少爷,而娘生不出儿子吗?
娘被赶到了后院,断了跟菖府之间的联系,却也从此断了跟菖府金钱上的往来。好在娘有得一手绣花描凤的好手艺,才可以换得她们母女二人勉强果腹度日。这样的日子虽清贫,可是少了菖府那些刻薄嘴脸的冷嘲热讽,却也乐得轻松自在,娘的刺绣隔三差四拿到集市上卖,偶尔还能换得一两块梨花糕尝鲜,只是近来娘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夜里咳嗽得厉害……
想到这里,少女的眉头不禁又紧紧皱了起来。
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咬牙提起沉甸甸的竹篮,再也不敢在路上耽搁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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