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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长公主到。”
这声唱诺响起, 日华殿内无论贵妇还是奴婢,全部起身, 肃目看向殿门口。
一个穿着紫色长裙的女子进入宫殿, 这身衣服虽然是女子服制, 但是看着却庄严简洁了许多,说不出哪里不同, 但是穿在来人身上,真的是好看又威仪。
阖宫的人对着这个女子盈盈拜下:“乾宁殿下。”
乾宁乾宁,人家这个封号还真没埋汰。满朝文武,见之俯首。就是七老八十的老封君,在乾宁面前,也不敢倚老卖老,一样得行君臣之礼。
女眷和合着手朝前拜,头上的珠环微微前倾,叮叮当当作响。容珂继续往前走, 经过时, 语气淡淡地说:“无需多礼,诸位起来罢。”
容珂身后还跟着许多臣子,其中便有夏家的人。夏家的女眷们见了父兄,少不得又是一番问理。
日华殿里问好声此起彼伏,女眷们陪着太后说话,男子们随容珂议事, 如今能在日华殿相遇, 这是很体面的事情。一时间, 夏家人脸上都很是光彩。
其他人亲人见面,和乐融融,而皇家自己这里则有些尴尬。
早在听到容珂的时候,皇帝就站起身了,太后还稳稳坐着不动。太后是母亲,没有长辈迎晚辈的礼,这很正常,等容琅走下台阶,把容珂拉上来后,夏太后还是别过脸,不肯和容珂说话。
容珂在太后五步远的时候,双手交叠,微微躬身顿首:“太后安好。”然后就直起身,自己入座,眼睛都没往右边瞅。
容琅夹在中间很是为难。太后一幅容珂对不住她的模样,而容珂冷淡从容,一看就完全没把这点事放在眼里,更别说去和太后讨好,容琅叹气,默默坐到中间。
容珂眼睛扫过女眷,问:“今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夏九娘自知自己很快就要做皇后了,心里觉得自己身份不同,于是主动接话道:“回表姐,我们进来陪太后赏花。”她为了和容珂拉近关系,还换成了表姐。
夏九娘的父亲,夏家大房支柱夏大郎有些吃惊,连忙低喝:“九娘,不得无礼。”哪能唤乾宁长公主为表姐?类似于皇帝的表妹入宫,见了皇帝,不一样得唤陛下?
容珂却笑着伸手止住夏大郎的话:“九娘天真活泼,大舅不必如此。”
这声大舅叫的夏大郎腿肚子发软,他说道:“殿下,九娘被我们宠坏了,不知轻重,殿下不要见怪。”
容珂笑笑没说话,夏大夫人觉得自己就要当天子的丈母娘了,有心培养帝后感情,说道:“圣人最是孝顺,满朝文武谁不称赞?九娘这孩子看着淘气,但是在家里,也很是细心孝顺,这几日她害怕太后无聊,还特意进宫陪太后说话,我们都说这孩子淘虽淘,但却长了一颗玲珑心呢。”
这样夸自己的女儿,夏大郎都有些尴尬。他听妻子转述了太后的意思,他也替自家高兴,可是培养感情,也不能操之过急啊。
将一个女子和皇帝并列提起,这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行的。容珂听了这话,嘴边的弧度都不改,笑着看向夏大郎:“大舅好福气,女儿孝顺,可以定安。”
夏大郎单纯以为容珂在夸赞夏九娘孝顺,笑而不语。夏之衡也跟着过来了,听到这话,面露奇怪,他凝神想了想,突然神色大变。
“殿下息怒。”夏之衡立刻弯腰行礼,说道,“九娘家里已经给她定下来婚事,这几日频繁入宫,恐怕会耽误绣嫁妆,我等就先将九娘带走了,请殿下谅解。”
夏九娘着急地“哎”了一声,夏大夫人更是恼怒:“你在说什么!”九娘都要选皇后了,做什么要诬陷九娘已经定了人家,这不是存心坏事吗?
夏大郎也没想到夏之衡会这样说,他责怪地看向夏之衡,夏之衡转过眼,眼中光芒闪烁,充满了警告意味。
夏大郎感觉不对,他脑子起回响起容珂的话,女儿孝顺,可以定安。
夏大郎顿时脸色大变,定安公主,亦是孝平皇后,不就是王莽之女么。
夏大郎惊得冷很涔涔,也赶紧跟着拜下身,话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就被荣华富贵糊住了眼,两代皇后出自同一家,历史上得了善终的能有几个?他们只看到九娘成皇后之后的富贵,只看到夏太后在张罗选后一事,他们怎么不想想,皇帝和乾宁公主对此是什么态度呢?
若是皇帝同意,这是大造化,若是皇帝不同意,这就是大祸害!而夏之衡请罪之后,乾宁公主笑着不说话,就连皇帝也是笑眯眯的,却没说平身,夏大郎在朝为官,怎么能不懂这其中的意思?
看到父兄们突然面色刷白,战战兢兢,夏家的女眷都感到疑惑不解。
怎么了?
夏九娘脸上全是茫然,夏大夫人更是生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请罪状,这成什么样子?也太丢人了。
夏太后也不满:“你们这是做什么?”
夏大郎趁机赶紧说:“禀太后,小女已经定亲,日后恐怕不能常来陪太后说话了。太后若是喜欢,不妨从其他官家挑几个伶俐娘子罢。小女无才无德,恐不能胜任。”
夏九娘连忙说:“我能!”还没说完就被夏大郎骂了一句:“住口!还不起来,向太后、圣人和殿下请罪。”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太后哪还听不出来,她想立夏九娘为皇后,容珂不同意。
夏太后顿时沉了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公然违抗我不成?”
“天子无家事,皇后更是一国根基。夏家连着出两个皇后,就算我同意,恐怕容家的先祖也不同意。”
夏皇后被气得哆嗦,手指指着容珂道:“太后发话,谁敢不从?我倒要看看,你敢擅权到什么地步。”夏太后转过头,对夏九娘说:“日后你照旧入宫便是。”
夏大郎和夏之衡却齐声请命:“九娘已经另外定了人家,请太后谅解。”
夏太后看着自己的兄长、叔父,感到气愤不已:“我还好好活着呢,你们敢违抗我的旨意,反而对她言听计从?”
夏家男子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容珂笑着起身:“前朝还有事,我先走了。诸位表妹好好赏花就是了。”
皇帝也跟着站起来:“阿姐,我和你一起走。”
夏家的臣子们汗流浃背,战战兢兢地跟在容珂身后,也都离开了。
夏太后气得脸色铁青,而夏家的女眷们面面相觑,都咋舌不已。
她们原来只知道乾宁站公主权倾朝野,今日才真实体会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夏太后都挑明了说出来,而容珂只需一句话,就能把平日威风八面的夏家当家们吓得面无血色,忙不迭推辞。她们今日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作说一不二。
容琅一直随着容珂走回两仪殿。到了两仪殿,容琅屏退下人,对容珂说:“阿姐,母亲她优柔寡断,时常有小不忍之仁,你不要和她置气。”
“我知道。”容珂说,“只是觉得心寒。”
儿子是皇帝,女儿掌权,做母亲的担忧女儿篡位很正常,但也很让人心寒。容珂在想,如果她是个男子,夏太后还会这样吗?
这是一个必然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她从不排斥自己的女子身份,也从来不去想,我是男子会如何如何。反正她足够强大,夏太后就算猜忌又如何?就算想方设法拆散她的婚事又如何?反正夏太后都实现不了。
现如今容珂有自己的公主府,有自己的封邑,也有自己的驸马人选,她全然独立,便是夏太后潜意识里重男轻女,又能影响到她什么?
容琅看着母亲和阿姐的母女情越来越淡,心痛又无可奈何,只能宽慰容珂:“阿姐,母亲她困在后宫,只见过方寸之地,如果她有什么话没说对,你不要放在心上。至于她想让夏氏女当皇后更是异想天开,若不是你今日凑巧到了,便是我自己,也会推拒的。”
只不过容琅的推拒,只能用“夏表妹很好,只是我们俩不太合适”这种话婉拒,但是容珂过来,一句“不行”,就解决了。
容琅叹气,这就是他和容珂之间的差距。
容珂和容琅因为夏太后的事,其实姐弟间还有芥蒂,如今容琅主动敞开了和容珂说心里话,容珂也叹了口气,和容琅推心置腹地交谈起来:“我也没想到,她拦着我的婚事就罢了,居然还想操纵你的皇后人选。虽说后宫妃嫔都看你的喜欢,可是皇后不同。中宫之位牵涉日后东宫太子,立皇后不是你的事情,那是天下的事情。”
“我明白。”
“从南北朝到前朝再到如今,士族掌控朝堂数百年,他们的名望地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动摇的。如今仕人间娶妻,还是追求娶五姓女,连皇室公主都比不过。当然了这也有我们自家的问题,但是仕臣愿意求娶名望之后就让他们去,只要你这个上位者把握住度,不要让士族过度掌权,民间这些虚名,由他们去。”
人人都以求娶五姓女为荣,这些名望大族甚至都耻于向外通婚,其中就有皇室。可是说到底,五姓女何如公主过的恣意自在?虚名罢了,只要不触及权力根本,容珂根本不在意。
“话虽如此,但是皇后之位,却不能再落到五姓女中了。既然阿姐在打压世家,那我们自己,就要为天下做表率。”容琅说。
“你都这么大了,皇后该选什么人,你应当自己有数。过几日我会设宴,宴请京城五品以上官员之女入宫,到时候,你就自己看吧。”
皇帝大婚,往往就是亲政的先兆。容琅听到这里,心里感动非常,忍不住站起身对容珂行礼:“阿姐,你对我的恩德,我一辈子不敢忘却。”
容琅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容珂现在手中权柄惊人,暗地里还有银枭卫支撑,相当于这是她的私兵。容珂若是想废除容琅,自立为帝,实在是举手之劳。
而如今,容珂却将到手的帝位,轻描淡写地交到容琅手中。容琅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对容珂的心襟佩服非常。
容珂看着恢弘奢华的两仪殿,轻轻呼出一口气:“父亲离开,已经快七年了。”
容珂摄政,也快要七年了。
容珂收回心思,嘱咐容琅一些朝政上的事情,许多臣子的调迁贬谪,各个家族的暗中关系,以及她为政多年的心得。
容珂和容琅一直谈到暮色四合。容琅看了眼天色,劝道:“阿姐,今日你就不要出宫了,住在永和宫吧。”
“不必,宫门还没有落锁。”容珂站起身,对容琅嘱咐了最后一句话,“容琅,你要记得,你是帝王。自此之后,你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都不能出自心,而要出自脑。”
容琅肃立深拜:“容琅记下了。”
一个帝王,是不能有自己的私心的。他要平衡后宫,也要平衡前朝。夏家不是他的外祖家,而是太后外戚,他的妻子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中宫皇后,就连他的妃嫔,也都关系着朝中各流派的势力。
容珂深深看了容琅一眼,转身走出太极宫。
容珂今日去临湖殿,本来是听说太后要赐婚,而萧景铎也被叫到后面,这才前去。没想到萧景铎往回走,她往后走,正好错开。容珂赶在宫门落锁前出宫,径直回了公主府。
萧景铎听说容珂回府,立刻赶来见她。
公主府正堂内,容珂正围着一扇屏风,慢慢踱步看着。
萧景铎一进来就认出了这扇屏风的来历。他在蜀南当县令时,曾用双面绣赶制出一扇十折江山屏风,作为岁礼送到长安。其中幽州那幅,还是他的亲笔。
“这么大的屏风,你怎么又搬出来了?”
容珂看到萧景铎,挥手示意他走近:“这便是幽州吧?”
“对。”萧景铎停了停,笑着睨她,“你又要说这件事?”
萧景铎在幽州这幅画上画了秦王围城的事情,因为这件事,萧景铎没少被容珂嘲笑。
“你自己提起的,我可没说。”容珂也笑了。她从一扇扇画绣前走过,轻声说道:“今日幽州刺史来报,说是幽州大旱,年成不好。他在折子中还说,他有心响应朝廷的农桑新政,但是下面的县令冥顽不灵,阳奉阴违,他也只能束手长叹。”
“这确实不能全然怪刺史。我曾在剑南边疆担当过县令,长安、洛阳这等地方周边的县令,一个职位往往有数十人求,可是到了边远地方的中下贫县,朝中没有人愿意去就任,更别说科举出身、资质较高的进士。到最后,有才之士都耗在长安,而数量更广地域更阔的中下县,却没人就任,只能从当地招募乡绅豪族。这些乡绅大字都不识几个,治理之能远远不及科举出身的进士,这样一来,中下县和两京周边的望县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容珂也点头赞同:“确实。长安固然繁华,可是长安之外,天下还有很大啊。”
萧景铎已经感觉出容珂的想法,果然,他看到容珂转过身,对他莞然一笑:“我已经和阿琅商量好了,等他大婚亲政之后,他留在长安,我便去边疆,梳理地方的政事。如今大宣看着欣欣向荣,但是中央对地方的约束力,实在不够。”
萧景铎久久看着容珂,最后,他都不得不深深叹服:“你的胸襟气度,实在让人惊叹。”
容珂于风雨飘摇时临危受命,执政以来雷厉风行,铁血强势,将上下官员收拾的服服帖帖,专心办事。她外平边患,内镇藩王,六年之间将一个新生的王朝治理的蒸蒸日上,万国来朝。可是在她权势的最巅峰,她能忍住诱惑,潇潇洒洒归政天子,自己去外府弥补吏治不足的缺陷。于危急时受命,于功成时身退,这份潇洒放权的气魄,便是萧景铎换位处地,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如此。
那次对话的后续是这样的。萧景铎问:“那天在城墙上,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自立为帝?”
“我想过。我犹豫了很久,后来我看到你送来的那扇屏风,大漠,剑南,关中,岭南,江南,这些地方我无数次在地方官的折子中听闻,可是我一个都没有去过。便是我夺位成功了,我也只能终身呆在长安,听人歌功颂德,却一辈子都不知道我治下的盛世究竟是什么模样。天下还有那么大,我不想把自己困住。”
容珂性格中颇有些任性冒险,想一出是一出,这种性情,确实不适合做皇帝。更何况,容珂若是想称帝,那就要再好生杀一波人,其中包括她的嫡亲弟弟容琅,也包括她的母亲夏太后。
她已经登上过天下权力的最高峰,剩下的对她已经没有吸引力了。她应当去,真正需要她的地方。
而萧景铎做的,就是从背后紧紧抱住她:“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你若是真的称帝,我一定会支持你到底,可是之后的事情,却很是麻烦。”
若是宣朝出了位女皇,后宫可怎么搞啊?
乾元七年开春,乾宁长公主设宴,宴请京城中正五品以上的官眷入宫赏花,还特意说了可携带子女。这样就差明说的暗示谁看不出来,官夫人们都将女儿们打扮的花枝招展,入宫参选。这次摆明了是乾宁长公主给皇帝相看,后位不敢想,但是妃嫔之位,却还有许多。
许多人都花式试探乾宁长公主的意思,乾宁身边的内臣近侍一时间被人追着跑,可谓八仙过海各有各的神通。至于夏太后……众臣往那个方向使力的很少,这件事究竟谁说的算,他们的眼睛还没老到看不出来,即使夏太后才是皇帝的生母。
盛大的赏花宴之后,容珂便支持着容琅,接手朝廷中的折子,和宰相议事时也带着他。这下朝野皆知,乾宁长公主即将要归政天子,已经长成少年的皇帝容琅,要亲政了。
许多人见了这一幕都感慨万千,乾宁这些年就是宣朝的无冕之王,她说归政就真的归政,光凭这份潇洒利索,就足够流芳百世了。更别说,她当政期间,还将宣朝带入了一个全新的强盛时代。
段公对着族中子弟感叹:“公主虽为女子,其手腕不输男子,其胸襟,远胜天下男子。我自愧不如。”
连贤相之名流传天下的段公都这样说,其他人更是叹服非常。宣读封后圣旨之时,段公带着全朝臣子,心悦诚服地对容珂深深跪拜:“公主明德,天下之福。臣代天下人,谢过乾宁殿下。”
“诸公免礼。”
“谢公主。祝公主千秋。”
年初公开相看,四月时中书省起草封后圣旨,五月时,正式赐婚。除了皇后,此次还一同册封了四位妃嫔。等皇帝亲政后,另行选秀。
帝后大婚定在了乾元八年六月。向来清闲的礼部仿佛上了发条,每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
原先夏太后猜忌容珂不肯放权,闹得僵持无比,朝堂上虽然没人说,其实他们都知道。现在容珂大大方方地带领容琅熟悉朝政,夏太后的脸仿佛狠狠被打了一巴掌,乾宁公主根本不贪权,日后还要去边疆威慑外敌,而夏太后这样做,朝臣私下都觉得实在小家子气。
夏太后也知道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心中对女儿生出愧疚之意,好多次派宫女去乾宁公主府,想和容珂修好关系。而容珂只是冷淡地将人晾在一边,理都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