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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景承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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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檀竟被陛下封做了五品宜人!

圣旨一下, 贺家众人皆惊。须知道陛下病体孱弱, 已是许久没恩准过晋封外命妇的事儿了。秦檀这个宜人的封号,还是这一年的头一回。

贺老夫人不知道贺桢与秦檀在书房里闹的那一出, 一副喜不自胜模样。但欢喜了一会儿,老夫人就拉下了脸,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秦檀能得封五品宜人,定是桢儿去面圣请的旨。自己的老娘还什么殊荣都未曾得到, 便先抢着给过门半年的媳妇请封,桢儿未免有些胳膊肘向外拐了!

老夫人浑然无视了秦檀施粥的功劳,一颗如拧了麻花似的难受;再瞧秦檀时,扎了刺般的不舒服,便盖过了先前的欢喜之意。这个千好万好的儿媳, 看着也没有先前那般顺眼了。

老夫人面前的贺桢, 却又是另一幅神情。待宣旨的太监走了,贺桢依旧僵僵站在原地,像是个唱忘了词的戏子, 一副下不来台的样子。

有圣旨为证,贺桢知道,自己定然是错怪了秦檀。不仅是错怪,且错的离谱。秦檀对待素不相识的灾民, 尚且如此仁厚怜悯, 更何况是那些曾经救了她夫君的人?

他脑海如乱麻一团, 羞愧之意又令贺桢的面孔浮上了不自在的红。

贺桢素有傲骨, 几乎从不向人低头。可此时此刻, 他却不得不向秦檀低下了头颅,声音弱势道:“……檀儿,我……”沸红之色,从耳根传到了脖子尖上。

“道歉的话,就不必了。我不在乎。”秦檀斜斜睨视他。

“是我错怪你了。”贺桢的面庞愈发羞愤,“是我错……错的太离谱。”

此时此刻,贺桢更希望秦檀痛斥自己一顿,而非是一句轻飘飘的“我不在乎”。他总觉得,“我不在乎”,比秦檀的怒火更叫他难受。

贺桢心底颇为后悔:他怎么便信了那些个农夫的一面之词呢?一定是自己的心太偏向方素怜了,如此,才会在秦、方二人之间,倾斜得如此明显。

秦檀掸了掸袖上尘埃,低声道:“贺桢,虽然这一次,你没能休了我,还得和讨厌的我继续做一对夫妻。但是,你很快就会圆了你的梦想,和方姨娘守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比翼双飞了。”

她不日就要入宫面圣,跪谢上恩。届时,她可仗着有功在身,求陛下网开一面,准她和离。

她得了谢桢应允,想来此事不难办到。

女子犯了七出之过,便会被夫君休出家门;所谓休离,是一种遗弃,更是一种惩罚。被休弃者,嫁妆常有被没入夫家的,子女亦会与之断了缘分。秦檀无错无罪,她要的,不是颜面扫地的“休离家门”,而是光明正大的和离。

秦檀丢下的这句话,于贺桢而言便如一道惊雷。贺桢微惊,追问道:“秦檀,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离开这个贺家不成?”

秦檀嗤笑一声,并不回答,携着圣旨,管自己扬长而去。

贺桢望着秦檀的背影,心底略有惴惴。他总觉得,秦檀留下的那个笑容,有肆意,还有解脱了的畅快。

倏忽间,他想起了蒙骗了自己的老农夫,当即无名火起,转身想要找那个老农夫算账。“竟敢欺骗我!”贺桢压着面上寒霜之色,步履匆匆地朝书房走去。

一面走,贺桢的心底一面涌现出惑意——这老农夫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让他抛弃秦檀?这样做,对这个老农夫又有什么好处?他受何人指使?

这万千思绪还未理出一个头绪,贺桢便见到书房外头站着一个丫鬟。那丫鬟面露愁苦之色,正是方素怜院里的芝儿。见贺桢来了,急的团团转的芝儿迎了上来,哀哀道:“大人,您帮帮姨娘吧!那求您救命的老人家,竟是个如此无耻之徒!”

贺桢愣了下,问道:“那老农夫与你们姨娘又怎么了?”

芝儿跺跺脚,恼恨道:“方才大人、夫人出去接旨的时候,那老头……老人家,仗着旧日相识之情,便缠着姨娘索要银钱,狮子口大开,一气儿索要了千两白银!我们姨娘素来廉朴,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财?”

千两白银!

贺桢听到这个数目,心底微沉,暗道一声“不像话”。须知道他的年俸也不足千两,算上数额丰厚的养廉银子,才堪堪过了千。这个乡野农夫,一开口就是千两银,真是异想天开!

芝儿见贺桢神色沉沉,继续哭道:“姨娘不答应,那老头子就威胁姨娘,说定会让大人您厌弃了姨娘!”

贺桢听闻这老农夫如此无耻,心下更恨。待他跨入了书房,便冷着脸不说话。

只见那老农夫膝行过来,哭天抢地地对贺桢说:“大人,您听我说!我不是故意污蔑夫人的,这一切,都是有人指使啊!都是这方素怜妒恨您夫人,想要您厌弃了她,这才花了重金,使我来演这一出戏!大人,这一切都是方姨娘的错,都是方姨娘的错啊!”

方素怜并不答话,安静地站在一旁,眼帘微垂,寂静地几乎没了声儿。偶尔,她才抬起头望贺桢一眼,晶亮的泪水从眼眶里无声地滚落下来,嘴唇微动。仔细一看,原是她用唇形说道:“不是我做的。”

她这副模样,素净而温婉,如随风摇曳的芦花,又似雾水珍珠,惹人怜惜。

无声的逆来顺受,比激烈的抗争更叫人触动。贺桢心生不忍,立马寒着脸,道:“将这老农夫送给官府,就说他骗银子骗到我贺家来了,人疯疯癫癫的,说的话都不可信。”

贺桢心道:这老农夫为了钱财,不择手段,先是诬陷秦檀,害的他夫妻离心;现在又构陷方素怜,真真是可耻!

一听要送官府,老农夫急红了眼,一声接一声的“饶命”响彻书房。但是,贺家的小厮毫不留情,上来就扯了这个老农夫的四肢。因他通体都是恶臭,几个小厮纷纷掩住鼻子,露出嫌恶之色。

待那老农夫被拖了出去,贺桢一脸沉重地坐了下来。想到秦檀先前抛下的那句话,他便心如乱麻。

按照大楚旧例,外命妇获封后,都要进宫面圣谢恩。若是有功者,在面圣之时,陛下还会另行赏赐。如果秦檀趁着面圣的机会,对陛下提出要和离,陛下会答应吗?

贺桢心头乱糟糟的。

自他娶了秦檀以来,秦檀对他的态度并算不上热情体贴。但不可思议的是,贺桢却觉得这样的秦檀也甚好。她谈吐得体、与自己见识相近,是个容貌出众、贵气凌冽的大家闺秀。虽她对自己并无妻子的体恤,可那也是他自己宠妾灭妻所造成的。

更令贺桢无法忘怀的,是秦檀言行间流露出的、对自己曾经的重视——她曾在手帕上绣了自己的字并相思字眼,她曾执意断绝关系、下嫁贺家,她曾对自己的喜恶倒背如流……

思来想去,贺桢的心底竟萌生出一个念头:他不想让秦檀离开贺家。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贺桢顿时愧怍不已——方素怜已被他耽搁了,他如何能再纠缠秦檀呢?

理智虽是如是说着的,但贺桢的本性,却又站在另一个极端。两个念头互相拉扯不断,让向来自认清高的贺桢,此刻也内心纷乱,变作了个他最痛恶的犹豫小人。

没一会儿,贺桢就在心底想出了一个借口:和离虽有前例,可说出去到底是件不好听的事情,于秦檀的名声有害。自己拦着秦檀和离,也是为了她好。

有了这个借口,贺桢便轻松多了,似给自己的小人心思,披上了光明正大的外衣。

可是,秦檀要入宫面圣,他却是不能阻止的。思来想去,他下定了决心,打算陪秦檀一起到宫中去面见陛下。如此一来,就算她提出要和离,有自己在,陛下也不会松口。

贺桢打定了主意,面色渐渐恢复了平常。

贺桢没注意到的是,一旁的方素怜注视着他神情的变化,手指尖慢慢蜷起。

***

过了一段时间,宫内赏的外命妇吉服、腰令都下赐到了贺府,秦檀入宫的前夜来临。

这一晚,贺桢早早便歇下,打算明日一早,就堵住秦檀,跟着她一起去谢恩。刚掌灯不久,贺桢就就睡着了,可梦至一半,他却被小厮给急匆匆叫醒了。

“大人,大人,方姨娘身子不□□!适才芝儿来报,说姨娘她头疼欲裂,几要自撞床柱了!”

听小厮说的这么严重,贺桢吓了一跳。他顾不得收拾衣衫,胡乱披了件外套,就去怜香院看望方素怜,又连夜派人去请大夫。

方素怜头疼的厉害,脸色苍白虚弱,面无血色。大夫来把脉,左右看不出病因,只能开了温和调养的方子。贺桢在床前好一阵照顾,直到天将亮时,才疲惫地回了房中。

贺桢的脑袋刚挨着枕头,便迫不及待地睡着了。

他这一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再醒来时,竟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他翻身下床,急匆匆问小厮道:“夫人呢?夫人进宫去了?”

小厮捧来备好的早餐,道:“夫人天还没亮,就出发了呢!”

贺桢的脑海“嗡”的一声响,斥道:“怎么不把我喊起来?平常你不都是早早来喊我起身的吗?”

“是夫人……”小厮唯唯诺诺的,“是夫人说,大人您昨夜忙着照料姨娘,定然累坏了。今日无朝,理应让大人您多休息一会儿。夫人之言,小的不敢违背……”

贺桢一阵气馁,知道是秦檀故意所为,当即重重地坐回了床上,面庞一阵怅然。

“……檀儿……”

***

宫中,景承宫前。

冬日的天阴阴的,铅灰色的云如一条条支离破碎的绸缎,披散在宫阙飞檐之上。厚重的云絮,将日头遮去了泰半,只余层云缝隙间些许漏出的光束,投照在白玉的长阶上。

干冽的寒风一吹,秦檀的袍角便鼓了起来。

“贺夫人,前面便是陛下所住的景承宫了。”一名女官领着秦檀,在一处巍峨辉煌的大殿前停下,“照规矩说,陛下应在景寿宫召见您,但陛下如今龙体抱恙,不宜见风。以是,诸般事务,皆移到了景承宫来。”

秦檀给这女官塞了个打赏用的小荷包,道:“谢过姑姑领路。”

女官掂量了下荷包的分量,满意地笑了起来。

她们做女官的,满了二十五岁也不能放出宫外自行婚配。在这寂寂深宫里,积攒银钱便成了一个指望。她们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到了老来做了白头宫人,也能有些钱财傍身。

“贺夫人,前面不是奴婢该去的地方。”女官恭敬地福了一下,道,“奴婢这就告退了。”

秦檀点点头。

女官看着秦檀的容貌,心底嘀咕起来。

自入冬以来,陛下像是被这冬日抽去了所有生气似的,身体迅速衰弱。原本还每月上一回大朝的陛下,现在却是直接罢朝不议,将朝政皆交给了东宫与燕王府。

因病情反复,陛下平时也不召见外臣,只会见见宰辅大人。此外,太子殿下掌了朝政之权后,也不让外臣擅自打扰陛下休息。

真不知道这贺秦氏是什么来头,不过是封个五品的外命妇,竟让陛下熬着病躯,破格召见了。

莫非,是哪个好心人,在陛下面前替这贺秦氏美言了?

女官难掩好奇之心,偷偷用眼角光打量秦檀的侧颜。

今日的秦檀穿了整套的行头,身上是外命妇的吉服,领子边俱是滚金满绣,正中央缂一团白鹇踏云纹样,下衬梅花裂冰的底子,针针皆是精致富贵;发髻别两朵合宜鬓花,上是绿雪含芳、下是方壶集瑞,点翠而成的宝蓝色泽旖旎动人。

此外,这贺秦氏的容貌也是不俗,压的住这一身的行头。

也不知她是不是因着这份美貌,才得了旁人的青眼?

秦檀没察觉到女官打量的眼神,她呵了一口白气,独身朝景承宫走去。吉服厚重,沉甸甸的,却也暖和,不至于让那冬日的寒风吹得她发颤。

景承宫前,守着一个大太监,唤作孙小满。此外,便没有了旁人。偌大的景承宫,显得有些空旷冷情。

“你是贺家夫人吧?进宫来谢恩?”孙小满眯了眯眼,一甩拂尘,神情很是世故,“贺夫人可得了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恩准?”

陛下跟前的大太监,自然是比一些小官更有体面。孙小满对待秦檀的态度,不算多有礼貌,甚至还颇为冒犯。

秦檀听了孙小满的话,略有疑惑,道:“孙公公,我是得了陛下之命来入宫谢恩的。既有陛下之命,为何还要得到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恩准?”

孙小满嘿嘿笑了起来,道:“贺夫人,如今这宫中,但凡要见陛下,都得经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恩准。便是那最最受宠的恭贵妃,如今也见不着陛下,您又怎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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