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端雨踱来斟酒:“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霍临风怔怔,将四千两一推:“花魁拿手的便好。”
嬷子忙敛包袱,容端雨提裙登台,借了清倌的琵琶。楼中静可听针,俱屏息凝视花魁唱曲,一拨弦,微动唇,淌出天籁之音。
四楼一隅,容落云在喧嚣中做了场梦,忽一安静,他却陡地醒来。
起身撩开纱幔,他披发下床,赤足走到门边。辨出容端雨的歌声,推门入围廊,凭栏低首时发丝倾泻,遮盖半张脸面。
“蓼蓼者莪……哀哀父母……”唱的是《蓼莪》。
旁人观美色,独他听其鸣,唱到“南山律律”,他心口猛地一酸。
霍临风又斟一盅,不知容端雨为何唱一曲祭歌。仰颈饮酒,蓦然瞥见四楼的身影,月白衣袍,只不过摘了银丝冠。
是他?!
这时曲毕,周遭赞美不绝,他被嬷子拽着讨夸奖。“甚好……”他敷衍一句,再抬头,栏杆处那人踪影全无。
虚虚实实,渺渺似梦。
他顿觉索然,问:“几时了?”
不知谁说:“快到卯时了。”
天快亮了,霍临风扭身朝外走,身后众人又热闹起来。他走出朝暮楼,将袍子还回去,而后慢腾腾地回客栈。
六角六面的朝暮楼,逐渐与他擦肩。
忽来寒风,从天落下一缕灰烟,他扬臂接住,发觉是一条帕子。干干净净,角落绣着一抹鹅黄春色的白果叶,一嗅,萦着淡淡的蘅芜香,与一丝牛乳味儿。
恩客的?姑娘的?
他不知,也懒得猜,随手揣入怀中带走了。
四楼花窗,容落云窝在榻上又造一梦,手臂搭着窗沿儿,叫风吹拂了广袖。
他蜷了蜷食指,意为挣扎,可指腹搔着人家的手心,挣扎变质为胡闹。他动动唇唤句“杜仲”,却低得没发出声音,沉默着,拉锯着,相贴的两片手心变得很热、很湿。
容落云试图抽回,却被那大掌不留缝隙地钳着。他出了声:“杜仲,松开。”
霍临风已然闭目,不应不理。他本乖乖地躺着,没招谁没惹谁,姓容的先伸手碰他。碰还不算,静脉、掌纹、五指,全触摸一遭,看手相都没这般仔细。
那他配合地回握住,何错之有?况且,水囊是他塞的,披盖的衣裳也是他的,他握着这主动撞来的一只手,暖一暖,不过分罢?
这时容落云问:“杜仲,你睡着了?”
霍临风回道:“待我睡着,自然就松开了。”
容落云用气音说:“你逾矩了。”
暗中一声低笑,搔人耳朵,霍临风默道,逾矩早不是第一次了。比武时求击鼓助威,梅花桩操练拿其作赌,今日又害得落水……他攥紧些,无畏道:“我倦得很,宫主明日再罚罢。”
这般赖皮叫容落云无法,暗忖对策,忖着忖着倒觉出困意。罢了,闹出动静会吵醒刁玉良,既然睡着就松开,那他合住眼尽快睡着便好。
车舆内再无旁音,一顿鼾声中掺两味平稳呼吸。
灵碧山耸入云端,夜间似有走兽漫步,灵碧汤笼着浓浓黑夜,惟小瀑奔腾不休。春日犹寒,夹板中的碎石趋冷,水囊也逐渐失了温度。
庆幸没有下雨,否则别说手掌相握取暖,就连身子也要勾缠到一起。待长夜尽,曙光来,林中鸟雀斗技,啼破沉积一宿的安宁。
呼!
刁玉良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气,额头一排密汗沿着鬓角狂流,显然是噩梦乍醒。他动弹不得,左边是容落云,右边是霍临风,那二人的手臂搭在他身上,扣得密密匝匝。
“二哥……”他哀怨地唤道,“杜仲……”
霍临风与容落云同时醒来,微茫,越过刁玉良面对彼此。车舆中不甚明亮,丝缕光线全由雕花小窗漏入,在这晦暗不明中,两个人神思迟钝,满脸惺忪。
刁玉良却不堪忍耐,身体朝下蠕动,一寸寸抽离出禁锢。“嗨呀!”他喟一声,甩甩脑后小辫儿,“你们勒死我也!”
使劲揉了揉眼,双目陡然睁圆,他奇怪道:“杜仲,你为何攥着二哥的手睡觉?”
容落云闻言低首,可不是,他的手仍被霍临风紧握,竟握了整整一夜。飞眼儿一觑,显然无声诛罚——你不是睡着便松开?
霍临风理亏,蓦地松了手,又用一声轻咳遮掩。紧贴一夜的手心湿漉漉的,暖出一层汗水,他随口转移注意:“四宫主,昨晚冷不冷?”
刁玉良摇头:“冷是不冷。”盘腿抱肘,不大爽利地说,“却噩梦缠身,我梦见被抓入一家黑店,那掌柜好生凶蛮,见我细皮嫩肉便起了歹心,要杀我做肉饼。”
容落云没有兴趣聆听,但那伢子竟偷偷瞪他,一时有些莫名。
“然后,我被捆着抬上桌案。”刁玉良先瞪容落云,再瞪霍临风,眼神好似兴师问罪,“十个伙计举石板压住我,不停地压,我都被压瘪了,要被活活碾成肉泥。我吓得醒了,嗬,原来是你们死死地挤着我。”
霍临风与容落云相顾无言,撇开脸,蹙着额,齐齐睨向这烦人小儿。刁玉良空有一肚肝胃脾肾,却是个缺心眼儿的,见状改口:“……多亏挤着才不冷,我睡得甚好!”
如一屋兄弟炕上亲热般,消磨片刻,而后下车活动筋骨。
霍临风蹲在岸边捧水净面,用宽厚大叶卷成三角斗笠,盛了水,给容落云洗漱。起身回头,却见刁玉良啃昨日的剩鱼,周遭了无容落云的踪迹。
他问:“二宫主去哪儿了?”
刁玉良占着嘴,只恣意一仰脸。
霍临风仰望树间,风吹叶动,闭目细听可捉一味衣袍窸窣。睁眼的瞬息,一道人影“唰”地飞过,恍如晨间露,快似雨中电,眨眼又跃一树,身姿轻过翩飞的鸟雀。
容落云的轻功他见识过,缥缈如鬼仙,忍不住问:“二宫主练的是什么轻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