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玩意儿真的磨裆……憋鸟儿,不透气……”陈嘉皱眉,窘迫,也开始拼命往下扽。
“你穿怎么竟然短了?”周遥嘀咕。
“因为腿比你长。”陈嘉露出那么一丝小表情,“你也太短了!”
……
他们后来出来玩儿就时不时换裤子穿,成为一种小习惯,就想看看自己的裤子穿对方身上什么样,享受那种隐秘的快乐。临回家前再换回来,不让家长发现这样的小秘密。
什么叫“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哥们儿?
很多年之后的孩子们,或许已经不懂得,也没机会再有这样的经历。周遥和陈嘉,就是穿一条裤子玩儿大的一双少年。
穿得像港片里街头不良青年似的,俩人于是偷摸溜进工会的大礼堂。
这里周末放录像和举办舞会,逢年过节有文艺联欢。白天没有活动的时候,大礼堂内空无一人,就没人管,让他俩占山为王。
周遥蹲在舞台一角,鼓捣那一堆线路和电源插头,竟然给接上了,把录像机里的内容投射到大幕布上了,开始唱卡拉OK。
周遥塞给陈嘉一个话筒,俩人一张嘴,洪亮的声音就充斥礼堂各个角落,空旷的天顶荡起一阵阵回音。
“喂喂,下面请陈嘉先生为大家演唱一首……唱一首《让我一次爱个够》!”周遥举起话筒一本正经地报幕,然后等着看对方出洋相。
陈嘉瞟了他一眼,淡淡哼了一声,唱就唱呗!你陈嘉大爷家里没有音响、唱机,自己就是点唱机。
除非是你的温柔。
不做别的追求。
除非是你跟我走。
没有别的等候。
我的黑夜比白天多。
不要太早离开我。
世界已经太寂寞。
我不要这样过。
让我一次——爱个够——
周遥站在舞台的另一侧,中间隔着一大段距离。他转过头去,他的耳畔,整个巨大的礼堂里,充斥的就是陈嘉从低沉的哼唱到副歌高潮部分的嘶吼,声音带着看不见的气浪声波的……
调儿非常准。能唱准调儿都是小意思了,关键是嗓子好,高音该亮的地方很亮,该粗野的地方很粗野。
他扭着脖子大约是听完了整首歌,脖子都扭得落枕了。靠……才明白过来,那天的什么小合唱,为什么说陈嘉是领唱啊。
就陈嘉这号人,他如果被老师安排了去“领唱”,要么他们班老师疯了脑子有坑,要么就是,陈嘉一定很会唱歌。
周遥也举起话筒,俩人开始飙高音。
周遥:“让我一次——”
陈嘉:“让我一次——”
俩人一轮一轮地往上拔,周遥每次吼到一个高度,陈嘉一定能再提一个调。
俩人吼得都热血沸腾声嘶力竭脖子青筋爆了。周遥简直难以相信,“声乐小王子”的地位今日不保了,爷不服啊!他每一偏头,陈嘉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范儿也很自信,很挑衅的。陈嘉一手轻松插在仔裤裤兜里,另一手端着话筒,唱歌时自然而然地往前探身,一侧锁骨就从毛衣领子里蹦出来……身材没那么高但挺拔,全凭腿长。
最后一个音陈嘉飙上去了,唱得就跟原唱录音带里一样的飒。周遥唱不上去,真糗啊,认怂了蹲下去哈哈大笑。
周遥忿忿地说:“千万不要让我妈见着你啊,哼。”
陈嘉也哼了一声:“我又不请你妈当家教。”
隔壁班那班主任杨老师,临近年关,带着闺女提着拜年礼盒去过周遥家了,聊了一下午都舍不得走,连累周遥被迫坐在写字台前做习题册也做了一下午,假装多么用功似的。这事周遥悄悄八卦给陈嘉了,这又是找他妈妈帮忙介绍家教、写推荐信和争市级保送名额的。
周遥眼里闪烁光彩,又说:“城里有歌舞厅,我叔叔带我去过,下回我带你去那里唱歌。”
……
礼堂门口的大铁门开了一道缝,好像就是工会主席蔡大大,蔡十斤,莫名地问了一句:“谁啊?谁唱歌?”
吓得那俩占山为王兴风作浪的猴子,扔下话筒赶紧就撤,从舞台侧面跳下,撒丫子跑出去了……
天近黄昏,群鸦飞起又落下,厂房楼顶擎起一片橙红色的晚霞,特别美。
他俩从大礼堂里出来,一前一后,一个在前面跑几步,然后回头,等另一个来追,在夕阳下奔跑。
周遥双手插在棉服兜里,小旋风一般蹿得飞快,两条细腿跨过一道障碍,翻下铁皮镂空的楼梯,回头对陈嘉咧嘴一笑,然后猛地闪进厂房哪道小门里。
哎!
他好像听见陈嘉在后面远处叫了他一句。
巨型的一车间厂房大楼,就是以钢筋为骨、水泥浇筑出来的一尊庞然大物,泛出铁灰色的光泽。
大楼这左一道门,右一道门,每个门总之都长得差不多。谁认识?
门上还没写清楚,只用油漆涂上天机密码一般的大号数字,奇形怪状的“268”,“437”之类的,谁看得懂?
竟然没人看门值守,周遥一猛子扎进屋子去,根本还没有弄清是干什么的。里面是高耸的直通屋顶的巨大铁皮罐子,铁皮外面陈旧得爬满铁锈,呈现棕红色,在缭绕的白色气体中间显得色泽狰狞。
周遥没弄明白状况,一股强烈的蒸汽扑面,是狠狠“打”在他脸上,让他下意识赶紧回头躲!脚底下还被憨粗的钢铁管道绊了一下,就往前扑过去……
那股疼像抽他脸,然后好像又抽到他后脖子,让他惊惧。后心都惊出一道寒气,周身却是热浪蒸腾。
白气太多看不清,他绊倒不知要滚到哪个巨型铁皮筒子下面了,一只手凶狠地抓住了他,先抓他肩膀,然后拖着他胳膊,把他拽起来。
“遥遥!!”陈嘉喊他。
周遥踉跄,脑子热得像一团浆糊,扑进的就是那个怀抱。两人好像裹着连拖带抱,因为蒸腾的白雾迅速就化作一层湿热的水珠,把俩人黏在一起了似的……
结果呢,他们就没有按照回家路线下车,跟着又多坐了几站地。周遥把视线溜过人缝,小心翼翼地往前方瞄,隐约能看到陈嘉爸爸站立的身影,人长得瘦高条儿,玉树临风,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腿也很长,侧面轮廓可真像啊……
他还做贼似的,遮遮掩掩地偷看;陈嘉连贼都不做,就这么直不楞登地盯梢。
也不怕被对方看见他俩。
而陈嘉他爸就自始至终面朝一个方向,一手拽着头顶的拉环扶手,看车窗外,跟身边人专心致志地聊天,根本就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
售票员报了某一站站名,前方的人转身下车了。
帝都公车上的售票员,都是本地土著,操着浓重的胡同口音,报站名儿嘴里永远含着个热茄子,就没有一句能让人听明白,也不知这站名儿是报给谁听的。别说周遥一个外地来的听不懂,后来陈嘉说,他也从来没听懂过。
陈嘉“腾”地就站起来,这次没拉周遥的手,撇下他就走!
周遥手里一空,跟着也赶紧站起来,突然心跳加速。因为陈嘉这时眼神和磁场就不太对了,脸色冰冷一言不发。这一晃,他们好像又回到半年以前,冰天雪地里,南营房的小胡同中……周遥是认识不同面孔的陈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