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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墨荷院多了一条通体雪白的小狗,六个月大,名唤多多。
水玲珑把盘子里的辣牛肉一口一口地喂给多多,多多起初吃不惯,水玲珑饿了它两天,它便不再挑食了。
水玲珑放下筷子,举起多多左看右看,眯眼问道:“多多吃饱了没?”
多多“汪汪”了两声,水玲珑把它递到枝繁的手里,脸上没了笑容,细瞧隐约还有一丝嫌弃,是的,她不喜欢宠物,尤其这种有毛的!
枝繁倒是喜欢得紧,笑眯眯地抱了多多去院子里玩。
柳绿将饭菜端到丫鬟用膳的偏厅,同为一等丫鬟的红珠也在,红珠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小盘子,眼神微闪道:“世子妃真爱吃辣呀!每顿不剩的!”
柳绿并不知晓辣菜全部进了多多的肚子,她也以为是水玲珑吃掉了,她冷笑着道:“你也想吃么?想吃的话自个儿掏钱让膳房的人做啊!”
红珠勾起右唇角,眼底闪过一丝嘲弄,真当是好东西么?给她她也不吃!一群蠢货!
柳绿拿起筷子,摘了些菜用碗装好,这是留给枝繁的,尔后才招呼钟妈妈和叶茂一起吃。
入夜时分,水玲珑练了会儿字,又看了会儿话本,算算时辰,甄氏应当从天安居回去了,这才放下手头的事去往了湘兰院。
这段日子,甄氏几乎是想着法儿地给她添堵,总拿湘兰院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动用她院子里的人,枝繁、柳绿和叶茂不止一次被叫去做苦力,叶茂憨厚老实,并未生出旁的想法,枝繁和柳绿则是气得脸都绿了!
偏甄氏又都请示了冷幽茹,冷幽茹乐见其成,自然不说半个“不”字,婆婆默许,水玲珑做媳妇儿的便只有听之由之的份儿。
甄氏的心思水玲珑明白,就是想闹得她没心情继续祸害安郡王和乔慧的亲事,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在向府里所有人彰显她自己的地位,好让大家明白,她水玲珑再正也仅仅是个晚辈,没有不敬重长辈的道理。
说白了,甄氏的行为就是“虚张声势”,短期内效果显著,而一旦诸葛钰继承王位,甄氏便只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缩回自个儿的地盘了。
所以,水玲珑并不介意甄氏欢脱地蹦跶一阵子,这就好比当初水玲珑掌家时秦芳仪也丝毫不放在心上一般,反正水玲珑迟早要出嫁,老夫人也终有一天会死掉,只要水航歌不与她离心,偌大的尚书府就一定会是她的!
水玲珑而今处在这个位置,才总算明白了秦芳仪那时的心态,原来,秦芳仪不是没法子和她较劲儿,而是根本不想和她较劲儿。
当然,二者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她掌家是出于本意,甄氏蹦跶却是受了撺掇,眼看着乔慧便要嫁入王府,而甄氏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届时甄氏若再联合肃成侯府和她分庭抗礼,事态便不容乐观了。所以,她决定点醒甄氏。
湘兰院的明厅内,甄氏端坐于主位上,穿一件豆绿色对襟掐花上裳、一条素白曳地罗裙,墨发挽了个华丽的抛家髻,双侧簪小圆形珍珠头饰若干,一身珠光宝气,直直将烛火的光辉都比了下去。
水玲珑笑着和她打了声招呼:“二婶。”
甄氏敛起心底的厌恶,皮笑肉不笑地道:“坐吧,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儿?”
水玲珑依言在旁边的冒椅上坐好,流珠奉上一杯茶,她爱喝音韵,阖府上下都知晓她的口味,流珠奉的却是一杯龙井,便是甄氏自己也不爱喝龙井的。
水玲珑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仿佛没看懂甄氏的刻意怠慢,淡淡一笑:“我来是想和二婶推心置腹地交谈一番,化解一些不必要的误会的。”
甄氏的瞳仁一缩,显然没料到水玲珑会这样直白,她冷冷一笑,道:“世子妃说什么呢?我听不大明白!我和世子妃之间有误会么?难不成世子妃认为我用了你院子里的几个丫鬟是在故意折腾你?”
“难道不是吗?”水玲珑毫不客气地反问了回去。
甄氏一愣,水玲珑不应该说“哪里哪里,二婶是长辈,您用我的丫鬟是应该的,我断没认为您是在故意折腾”?虽然其实她就是故意折腾,而水玲珑也心知肚明!
水玲珑的直白实在令她无所适从,见惯了绕来绕去的女眷,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等不绕弯子的人。
甄氏的睫毛颤出了一个不规律的节奏,拔高了音量道:“你若是不喜,我今后不用便是了!何必寻个借口来排揎我?难道你嫌我吃了王府的闲饭?”
水玲珑不为她的怒火所摄,幽幽冉冉,语气平静如一泓无波无澜的湖水,道:“心中有魔,众人皆魔;心中有佛,众人皆佛。我嫌没嫌弃二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婶嫌不嫌弃自己。”
甄氏的眸光一厉,握着帕子的手有些紧了……
水玲珑又道:“我想告诉二婶的是,我相公将来要世袭王位,要在京城闯出一片天地,很需要安郡王的支持,所以我和相公都非常赞成安郡王和肃成侯府的亲事,安郡王日益强大,将来对相公的用处便越大。我不是那种眼皮子浅见不得兄弟妯娌好过的人,但愿二婶明白我的心意。如果我曾经有什么令二婶误会的地方,请二婶不吝赐教,我也好及时改正。”
甄氏先是一怔,尔后眼珠子动了动,细细打量起水玲珑,似在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水玲珑问心无愧地迎上了愧地迎上了甄氏探究的目光,正色道:“二婶这段日子做的事到底合不合理二婶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我忍着二婶并非是怕了二婶,而是不喜欢弄得家宅不宁,传出去有损相公和安郡王的名声。京城这个地方可不是诸葛姓氏一家独大,为官者最忌讳传出内宅丑闻,不齐家何以治天下?二婶在不在意安郡王的前程我不管,但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坏了我相公的仕途!二婶如果执意误会于我,并和我水火不容,我便以今日为期,决不再姑息养奸!”
这话有些夸大其词,以镇北王府的利用价值,哪怕真传出内宅丑闻也影响不到诸葛钰的仕途,但水玲珑不给甄氏一个重大的理由,甄氏难以相信她的决心。
果然,甄氏听完水玲珑言辞凿凿的一番话,脸色就变了,过惯了喀什庆一家独大的日子,她的确不懂京城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但她联想了一下儿子奔波于各个权贵之间的繁忙样子,又觉得水玲珑的警告不无道理,京城……不好混!
甄氏的眼底渐渐泛起了一层浓浓的疑惑,她晃了晃手里的茶杯,神色凝重地问道:“真不是你走漏了安郡王……的风声?”
“二婶指的是安郡王在喀什庆成过亲的事吗?实不相瞒,这事儿还是我去姚府探望大姐时,大公主告诉我的。”水玲珑神色坦荡地说道。
甄氏大骇:“钰儿……没告诉你?”
水玲珑摇头:“喀什庆的事,相公极少和我谈起。”
“可安平……”欲言又止。
“安平?”水玲珑这回是真的诧异了,安平是诸葛钰留下来协助她的人,如果这事和安平扯上了关系,就难怪甄氏会怀疑到她的头上了。
甄氏把吴夫人在黄记酒楼听到的谣言阐述了一遍:“……吴夫人说是俩年轻人,安平那日也去了黄记酒楼,而且回来时鬼鬼祟祟的,你敢保证不是你指使安平去散播的消息?”
水玲珑的心底泛起惊涛骇浪,连带着面色也变了又变,但很快她压下了所有情绪,挤出一个淡淡的口吻:“能使唤安平的……就只有我一个吗?”
到底是不是安平泄露的消息还不好说,保不准对方只是用了一招障眼法而已。
甄氏不说话了。
水玲珑看着甄氏忽而沉默的样子,眸子微眯了一下,错开视线,似嘲似讥地说道:“还是……二婶你其实猜到了幕后主使是谁,却情愿遂了她的意刁难我,也不想、或者不敢戳破她的阴谋与她对上?”
甄氏的眼神一闪,握着帕子的手捏得指节发白。
水玲珑原本只是随意试探,可瞧甄氏这副遮都遮不住的慌乱神色,她应当是误打误撞猜对了!甄氏也许一开始怀疑的人是她,但想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后甄氏未必没怀疑到冷幽茹的头上,只是甄氏自欺欺人不肯直面内心的猜测罢了!
“二婶,我可不是软柿子,谁都可以捏的!”冷声说完,水玲珑倏然站起身,将茶杯搁在桌上,尔后头也不回地甩袖离去。
谁料,刚走到门口,甄氏冲着她的背影,颤声道:“玲珑啊,如果你母妃做了什么……令你难以接受的事,你别怪她,这都是诸葛家欠她的!”
这话听起来和前面好不搭调,但细细品味又何尝不是在告诉她幕后主使是谁?
水玲珑停住叫住,回头望向甄氏,也不点破破,只狐疑地道:“二婶……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妃在诸葛家过得不好么?”
甄氏的长睫颤了颤,很是为难的样子:“你想想她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再有生育……”
水玲珑歪了歪脑袋:“王妃被下了绝子药?”
甄氏失望一叹。
水玲珑继续猜:“生完头胎坏了根本,再也无法受孕?”
甄氏不语。
水玲珑的瞳仁动了动,又道:“是诸葛家做的?”
甄氏撇过脸,怎么可能?诸葛家怎么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甄氏的表情水玲珑读懂了,王妃没了生养,但不是诸葛家害的,那么,甄氏口中的“诸葛家欠她的”又从何说起?
水玲珑又想到了诸葛琰的死因,难道说诸葛家把药给了诸葛钰便是对不起王妃了?诸葛钰不也是王妃的孩子么?
一念至此,水玲珑的脑海里暮然闪过一个极荒诞的猜测,她再看向甄氏,发现甄氏一脸期盼,似乎在等待她讲出这个猜测,她的眼底划过一丝冷光:“诸葛钰……不是王妃的孩子?”
甄氏的眼神儿一亮,很快又闪过极易察觉的飘忽,她拽紧了帕子,仿佛被说中了心事很无所适从的样子:“这……这……你……不要胡说……”
水玲珑深深地看了甄氏一眼,这个女人远比她想象中的聪明太多!
水玲珑走后,流珠从纱橱后面出来,望了望晃动的珠帘,蹙眉道:“夫人,您可是当着女娲娘娘的神像发过毒誓不说出当年的秘辛的……万一女娲娘娘怪罪下来,您会遭到惩罚的!”
甄氏不复先前的惊慌,一脸泰然自若:“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出秘辛了?”
流珠狠狠一怔,对呀,一直都是世子妃在猜,夫人什么话也没说,连点头或摇头都不曾有过!但夫人成功地引导世子妃猜出了当年的真相……
流珠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从前总觉着夫人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经常得罪人而不自知,今日一看,她方才明白自己小瞧了这位喀什庆史上唯一一个被扶正的姨娘。
甄氏冷笑,没错,她的确怀疑过王妃才是幕后主使,但诚如水玲珑所言,她不想也不敢和王妃对着干,加上自己刺了水玲珑几回,水玲珑都忍气吞声,她便以为水玲珑好欺负,反正装装样子刁难水玲珑,水玲珑又不会少块肉,她就这么继续做了!但现在水玲珑和她摊了牌,她才终于意识到水玲珑并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揉搓的面团。
她既不敢得罪王妃,又不愿真和水玲珑斗起来,索性把心一横,让水玲珑知晓真相,和王妃斗去!
皓月当空,繁星无数,似银河般的光,若烈日般的辉,灿灿的耀在头顶,水玲珑举眸相望,思绪一点一点飘远。
诸葛钰……竟然不是冷幽茹的孩子!
这么诧异的消息,擂鼓般震撼着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她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她开始拼命回想各种和诸葛钰有关的事,许多当初匪夷所思的地方而今在脑海里渐渐有了答案。
一连克死三人未婚妻,那些无辜的女子是冷幽茹派人杀的吧,其目的就是要诸葛钰背负克妻之名,直至京城再没谁敢把女儿下嫁于他。
她为何能幸免?她一度认为幕后黑手是镇北王府的某个敌对势力,而对方并不将她这个尚书府的小小庶女放在眼里。
“你是爷的人,谁杀你爷杀他全家!”
其实,保住她这条命的是诸葛钰的这句话。
相亲那天,栗夫人和薛娟应该都是冷幽茹安排的,包括薛娟的前夫也在冷幽茹的算计之内。冷幽茹知道诸葛钰最憎恨抛夫弃子之人,算准他撞破薛娟的秘密之后一定会杀了薛娟。
栗夫人借机除掉一个受宠的姨娘,冷幽茹则令诸葛钰彻底得罪宣国公府。
没想到,前世诸葛钰的牢狱之灾是这么来的……
还有那次去往姚家的途中遭遇的追杀,她之前认为是秦芳仪动的手,现在她却觉着冷幽茹的可能性更大!
冷幽茹被诸葛钰信誓旦旦的威胁唬住了一阵子,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对她的杀心。只是冷幽茹失策了,她非但没死,反而和诸葛钰的感情一日好过一日。既然虐不到诸葛流云的儿子,冷幽茹便转头将利剑对准了诸葛流云的女儿,这才有了冷薇命运的转变。
如果她和前世一样,死拽着玉佩不交给秦芳仪,就不会和诸葛钰议亲,那么,一其他的切也会和前世一样,诸葛流云将死在八年之后,同年,诸葛汐怀孕,诸葛钰直至中年未娶……
因为她选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连带着所有和她有关的人,命运全都发生了转变。
诸葛汐、冷薇、诸葛钰的已经与前世截然不同了,唯一剩下的便是诸葛流云。
曾经她想不通诸葛流云是怎么败给荀枫的,现在答案昭然若揭。
冷幽茹,荀枫,这俩人明显是有勾结的!
就因为冷承坤弄丢了一颗药,诸葛流云把生存的机会给了诸葛钰,痛失爱子的冷幽茹便心生怨恨,开始狠狠地报复他们每一个人!
疯了,这个女人简直疯了!
水玲珑的心底蔓过一层恶寒,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无法原谅冷承坤的疏忽和诸葛流云的无情,但诸葛钰和诸葛汐何其无辜?
……
回了墨荷院,枝繁给水玲珑放了洗澡水,水玲珑每个月都会泡几次牛奶浴,今天刚好就是。
多多闻着奶香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挠着木桶,发出刺耳的声响,以及“呜呜”的欲求不满之音。
它想吃奶!
水玲珑趴在木桶边缘,用指尖蘸了水珠逗弄多多,多多就蹦啊蹦的,却怎么也够不着。
多多委屈了,哼了哼,甩了个大屁股给水玲珑。
“噗嗤——”水玲珑笑出了声,不知怎的,多多这副求不成而撒娇生闷气的模样让她想到了郭焱。
郭焱对云礼和皇家的前程知之甚深,她一度怀疑郭焱也是个重生者,但后来,她否认了这种怀疑,因为前世的郭焱去世时云家并未覆灭,即便郭焱重生,也不可能知晓云家的命运。别告诉她,是另一具魂魄倒退时光,重生在了郭焱身上,这也……太不可能了!
翌日,府里来了位熟人,杜妈妈。
金秋十月,硕果累累,杜妈妈亲自到通县的庄子里采了一车红彤彤的橘子,顺便检查了一下庄子里的账册,老夫人心里念叨水玲珑,便命杜妈妈给水玲珑送一筐新鲜的橘子过来。
水玲珑自打成亲后,服饰打扮都和未出阁时大不相同,今儿她穿一件朱红色束腰罗裙,外衬透明绣雪花纱衣,朦胧中透出一线艳丽的绯色,如晨曦惊了雾霭,层层散开,绚丽的骄阳破云而来。
杜妈妈并未真的抬头看她容颜,却觉着一道清冽又不失厚重的视线落在了自己头上,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福低了身子,声线透出了连自己都未曾料到的虔诚:“奴婢给大姑奶奶请安!”
水玲珑指了指一旁的圆凳:“坐吧。”
“多谢大姑奶奶!”杜妈妈依言坐下,却坐得不甚踏实,一月不见,大姑奶奶似乎又多了几分威严,她不由自主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了起来,准备好的欢庆开场白也变成了十分恭谨的陈述,“老夫人让奴婢给大少奶奶送些橘子。”
水玲珑看了看桌上的几个“样品”,微微一笑:“是通县来的么?”
杜妈妈低垂着眉眼道:“回大姑奶奶的话,正是通县来的,您原先住过的庄子。”
水玲珑客套了几句:“我祖母的身子可好?母亲和父亲可好?”
杜妈妈答道:“天气渐凉,老夫人偶尔有些咳嗽,但并无大碍,老爷和夫人都尚且安好,只是二小姐被禁足,闹得颇凶。”
水玲溪怎样水玲珑懒得管,水玲珑就又不咸不淡地扯了些话头,尔后赏了杜妈妈一个红包,并准备了一些补身子的雪参让杜妈妈带给老夫人。
杜妈妈起身谢过,转身离去,却在踏出门槛后又折了回来,欲言又止,又最终咬咬牙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