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油尽灯枯,全靠着那股对自己断子绝孙的不甘才支撑下来,一个个字眼从他的喉咙中无力地吐出,如果不是裴玉京就伏在他面前,恐怕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呵呵,哈哈,嘿嘿……”裴玉京发出一连串充满愤懑的冷笑,“你的子孙是人,别人的子孙就不是人?既然能灭别人满门,就要做好被人灭门的准备!”
宏昌帝听出他声音中无边的仇恨和怨怒,想起他说到的被灭了满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让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他第三次问道。
眼前青年那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恍惚中和一个风华出众、举止出尘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裴,裴,裴……”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指向裴玉京的脸。
“不错,我姓裴。”裴玉京收敛起笑容,在他耳边冷冷说道,“裴家三百口的性命,难道不是命?这滔天的仇恨,难道就是你一句‘悔恨不已’就能抹灭的?”
信国公府满门,还要加上宁王府满门、庆王府满门、安平侯府满门,康王当初年纪小,一无所知,就不跟他算账了。
人人都以为裴家只要被平反,宏昌帝就算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可是裴家那是三百多条人命,三百多条死而不能复生的人命啊!
对于别人来说,他们说起裴家被满门抄斩,顶多是带着悲悯的表情摇头叹息。然后听到裴家被平反,也就是带着欣慰的表情点头赞叹。
可是对于裴玉京来说,这一摇头到一点头之间,填充的却是他的兄弟手足、父母叔伯、祖父祖母以及无数个陪着他长到六岁,一言一笑都在他脑海中活生生存在过的性命。
没有了他们,裴玉京就像是一只孤魂野鬼,在这世间独自飘荡。他的心和他修炼的功法一样,变成了冰雪,毫无温度。
当初他进京的时候,他的师父白秋山已经郁郁而终,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一个值得视为牵挂的人。他的内心充满仇恨,用尽所有的手段往上爬。
如果没有微微,他原本是打算“死”在这场宫廷变乱之中的。锦衣卫大都督为了保卫陛下的龙体,血战而死,不是一个很好的结局然吗?
那个虞三娘不是说了,在她的前世,锦衣卫大都督白玉京就是在众皇子逼宫时,为了保护宏昌帝战死了吗?
想来那一世是没有微微,他才毫无牵挂,在完成了自己的计划之后直接假死遁走,用雪玉公子的身份离开了京城。
可是如今,却有了微微。
想起那天她扑在自己怀里,满脸关切地逼他答应“一定要活着”,裴玉京就觉得自己那颗已经结冰的心,正在慢慢融化成一滩水。
他竟然连假死都不舍得了,就怕那个敏感的小姑娘会哭红了眼睛。
宏昌帝嗓子里发出“荷荷”的声音,无数血泡从他嘴里疯狂涌出。
他的眼睛看着裴玉京,努力地想要表达什么,可是他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宏昌帝枯干的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明黄绸缎,几乎要把绣着金龙的绸缎抓破了。突然,他双手一松,脑袋歪向一旁,没有了气息。
裴玉京发出一声惊叫:“陛下!陛下!”
他站起身来,奔到大殿门口叫道:“御医呢?怎么还没来?”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悲伤,听得门外的锦衣卫都低下头来,猜想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他们这位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老大不至于如此急切。
刚才陆七被锦衣卫押走的时候,他们就隐约听见老大怒吼着说陆七毒害陛下,如今恐怕是陛下不行了吧。
陛下在临终时,还是只信任老大一个人,这份君臣际遇,真是令人唏嘘啊。乾清宫的小太监们早已作鸟兽散,只有陆七陪在宏昌帝身边。他知道宏昌帝是假装昏迷,所以极力表现自己的忠诚不屈,也不愿意有一个和他一样忠贞的小太监在身边分功,所以刚才宏昌帝吐血之后,陆
七被人押走了,竟然也没有人知道去叫一个御医来。
裴玉京自然是懒得去叫御医来的,不过此时,既然宏昌帝已经死了,他还是要表现出一副悲痛着急的模样。
当下,裴玉京就点了两个腿脚快的锦衣卫去寻找御医,同时派人去毓秀宫请太子妃和皇太孙过来。
他自己动的手,当然是知道皇太孙没有死。
其实,他的计划是刺伤皇太孙之后,让藏在暗处的锦衣卫将他救回,正好他在新君面前落一个救命之恩。不过,微微的动作比他快,这份功劳送给微微,他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