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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杏儿十四岁,比杜鹃大一月,是个勤快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她不仅将娃儿们饮食起居照应的妥妥帖帖,还主动打扫学堂,将私塾内外收拾得十分整洁;闲暇时也做些惠而不费的小吃食,趁课余让娃儿们送一小碗给黄元尝尝,以示尊师之意。
黄元骤然甩脱了一个大包袱,一身轻松;又见新安排无不妥当,更是满意。然几天下来,他便不自在了,只觉得私塾里住了这么个表姐,他行动拘谨不少。
这日傍晚下学,他匆匆收拾了书本等物离开,在院里碰见带着娃们打扫的方杏儿,忙站住招呼,说“辛苦”等语。
方杏儿微笑道:“这点事算什么。表弟这样照顾亲戚,我们住在这,连束脩和房费都不用交,再不知感谢,真不晓得好歹了。先前是没想起来这个法子,一窝子人都哄在姑奶奶和大表叔家,实在不像话的很。我娘常在家说,很对不起姑奶奶,看起来送了东西,其实姑奶奶哪稀罕那些呢!不是至亲,她也不会揽这桩闲事,心里很过意不去呢……”
黄元见她说得有情有理,不好不答,只得赔笑说“都是亲戚,应该的。”等她略停下,便急忙插道:“表姐且忙,弟弟尚有些事回家跟娘说,这就走了。”
说完不等方杏儿回话,便转身走了。
方杏儿看着那健朗的背影,面色微红。
且说黄元回到前面,在院子门口碰见林大头,忙站住道:“大头伯伯好。这是干什么来的?”
林大头高兴地笑道:“春儿来信了。我给杜鹃送信来的。哦,也有你两封信呢,你娘搁你屋里去了。”
黄元听了心里一凝,忙问他林春在山外可好,寒暄了几句才进院。
院里晒了许多东西,大簸子小簸子排满了。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挂在廊下竹竿上,冯氏母女正在忙着收。
黄元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因不见杜鹃,心下一转。径直进去厅堂,拐进她姊妹房里。
只见杜鹃坐在小圆桌前,手里拿着厚厚一沓信纸,正逐一翻看,面上含着浅笑。听见动静,她忙抬头,见是黄元,笑问:“放学了?”
黄元不答,静静盯着她手上的信。
杜鹃忽然尴尬起来,解释道:“林春来的信。”
她有些心虚。只因这信实在太厚了,足有二十张纸。
黄元见她这样,忽然若无其事地笑道:“他还好吧?”
杜鹃道:“还好……”
不等她详说,黄元就笑道:“大头伯伯说,我也有两封信呢。我过去看信了。一会儿吃了饭。咱们去娘娘庙那散步,看上弦月。”
杜鹃忙“嗳”了一声,愣愣地看着他掉头而去。
再低下头看手中的信,只觉烫手。
林春在信里也没说什么令人心惊的话,不过是将他日常生活琐事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杜鹃读着,仿佛他的早晚起居、学习玩笑都历历在目。
这更比一切剖白都叫她惶然。
她默默地想道,想个什么法子让娘说出真情呢?
她必须要做决断了。然后告诉林春自己的决定。
再说黄元,回到自己房里,果见窗前书桌上有两封信。
他放下书本,先捡起那信看了看,分别是昝虚极和沈望来的。于是坐定,才不慌不忙地拆信看。
先看沈望的。信的内容无非是埋怨他一入深山。便将好友置之脑后云云,又说他如何思念他,以至于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他含笑摇头。
接着,他又拆开昝虚极的信。
这信要厚些。除了问候他,还简述了些山外新鲜人事;末了又说,他因听林春说山里四时景致,心下向往,决定等他回家探亲时,约三五同窗好友随行。届时要他“杀鸡屠鸭”,他们要与他“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看到这里,黄元再次微笑。
他想,以为这旅行好容易呢,也不知林春告诫过他们没有,别兴兴头头地跟着来,却在黄蜂岭那失足掉下悬崖,岂不惨?
一面想,一面翻开最后一页信笺,注目一看,不禁一愣。只见上面蝇头小楷,写着王摩诘的一首诗,乃是描写他归隐悠闲生活的: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那笔迹虽与昝虚极字体相似,却略有些娟秀,不是十分熟悉他的人,断认不出来的,只会以为是他写给黄元,问他眼下生活是否也这样悠然惬意,虽无友人相陪,却常得竹、月相伴!
黄元却心中一颤。
他认出这是昝水烟的笔迹。
当初离开府城时,他收到昝虚极转交她的一封信,言“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如今寄来这首诗,虽无别样题外话,他却看出她不再“将心托明月”,而是“将心化明月”,不管隔多远,不论他在何地,她都静静地照着他。
他觉得自己真是可笑,竟会有这样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