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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民间口口相传流传下来的说法,听起来有些玄。而我为什么会想起讲这个故事呢?我想,这和蛟爷对我讲的关于阿娣的故事有些关系,阿娣这么不同寻常,和十五年前她爹的经历应该大有关系,希望这次蛟爷能顺利还愿。
当我终于讲完故事,阿娣却一声不吭,反而低下头背过了身体,一头好似从未修剪过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一时间现出万分柔弱的风情。
难道是我的故事让她伤心了?面对她的反应,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定在那里。敲门声响了起来,随即淘海客把药端了过来,阿娣想必是闻到了碗中的气味,一下转过头摆起了手,表示坚决不喝。
药的确很苦,但不喝药又怎么能减轻病痛?无奈之下,我像哄小孩那样道:“来,乖,喝了身体就好了,人也会精神一点。你摇头干什么?快点喝下去,头就不会痛了,听话。”
阿娣纤细的手捂着嘴,警惕地看着我端的碗,一手乱摇,呜呜咽咽道:“我不想喝。”
我何曾见过这样娇蛮的病人,没有办法,只好让淘海客出去,示意没事了,阿娣才放下手,我又喂她吃了二粒安神补脑丸。这一次阿娣虽然紧皱着眉头,表示出千不情万不愿,但还是听了我的话,就着水把药丸吞了下去。
药丸里搀了蜂蜜,味道还不算太苦,她一边喝水顺药,一边不安分地盯着我,看得我忐忑起来,忍不住道:“你别总是这样瞪着我,莫非我脸上生了麻子?”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嘴里的水也喷出来,溅了我一脸,惹得我呀了一声。她这次倒还知道红脸,也不再看我,垂下眼睑慢慢喝光水,直接躺下休息。
我坐在一边,看着她慢慢合上眼睛,带着笑容进入了梦乡。她的一只手放在腹部,另一只手平放着,匣子依旧露出一角,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劲,指关节处竟然泛起青白色。我叹息一声,突然心里有些难过起来。虽然只见过几面,但这女孩子十多年必定过得极其辛苦吧,承载了那么多常人无法承受的东西。
我心情沉重,站起来向密舱的出口走去,小心翼翼地爬上木梯,推开舱门门板就要出去。但用力之下,门板竟然无法推开。奇怪,难道上面放上了压舱石吗?我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三推两推后,还是无法打开舱门,只得郁闷的回去。
我满腹狐疑地走到阿娣身边,发现这个小丫头虽然闭着眼睛,然而嘴角却止不住地往上弯,便猜她是在假睡,于是拿出一个郎中的威严:“你怎么还没睡?”
不出所料,阿娣马上睁开大眼睛,竟然撒起娇来:“闽生哥,我睡不着……”
我被她闹得没办法,严肃道:“睡不着就躺着养病,别乱动。”说着,在靠近床板的藤箱上一屁股坐了下来。阿娣用纤细白嫩的手指把散落在脸上的头发往后拂去,噗哧笑了起来:“好啦好啦,我听话好好睡觉,你是大好人,别跟我生气嘛。”
我情绪低落没有接话,哄她睡了觉,目光看向那道紧闭的舱门,不知道蛟爷是何用意。一直等到约莫吃饭的时辰,有人把食物和饮水从舱门吊了下来,我企图在送饭时冲出去,但守在上头的淘海客马上就挥舞着鱼叉扎了下来,我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只能又退回到藤箱上。
这伙淘海客,难道是犯了疯病?我就算是出了密舱,到甲板上走一走去鱼舱看一下,不还是去了就回来给阿娣看病?何必如此对我。再说了,我又能跑到哪里去,难道我能跳海不成。他们这样把我关在密舱里,就是为了让我日夜看护阿娣吗?
想来想去,却又无可奈何,我只有老实待着。
我被船老大囚在底舱,整整两天一夜。
这两天一夜,外边风平浪静,船身除了偶然有晃动之外,好像没有一点风浪。我出不了底舱一步,只好郁闷的坐在里头,一边替阿娣治病,一边陪着她聊天。
第一天的时候,阿娣像是有心事一般,也不怎么说话,而且许多话甚至就用那双大眼睛来表示,比如同意就眨眨眼睛,说到高兴处眼睛就弯一下。她那双眼睛的表现力极是复杂多样,让人揣摩不透却又难以忽视。聊天的时候,我不由自主的,就会去看她的表情,想她的反应,看她的眼神。话题停顿的当口,我想到,等她再过两年,这双大眼睛还不知道要迷死多少男人,勾去多少人的魂魄。到了第二天她精神好多了,话终于多了起来,居然主动向我打听起船上那些乘客的事情来。
当她知道那些人都是什么货色后,阿娣好像失去了兴趣,唯独对阿惠的事情特别感兴趣,但听着听着,面色似乎不那么好了,船身随即摇晃了一下,外边顿时响起一片嘈杂的尖叫声。
我想起了阿惠,心里顿时难过起来,她那样莫名暴毙,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被人下手害死的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几次试图推开舱门回到上面,结果马上听到鱼棱顿在舱板上的清脆声响,只能怏怏的返回来了。
回到阿娣身边,我坐下,叹息了一声继续道:“其实呢,阿惠长得真是漂亮,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人吧,性格柔顺体贴还很聪明,她大概算得上船上唯一的好人了。每次我遇到那些坏人的陷害,她都在我身边,甚至站在我身前为我抵挡,她对我好得就像……”这时船身又激烈地摇晃起来,我只顾坐着说话,没有提防,头一仰往后倒在船板上狠狠的碰了一下。晕眩间,只听上面又响起一片混乱的尖叫声,我奋力坐起身,摸着后脑勺上肿起的包苦笑着道:“这条船,还真是多灾多难啊。”
阿娣咬着下唇没有接话,福昌号的晃动很快平稳了,我继续对阿娣道:“其实我也说不上喜欢她,不过她也说在这样乱世之中,生死难料,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船只又猛地摇晃了起来,这一次摇晃,比上一次更为剧烈。
但这一次我有了防范,双手撑着船板,背靠在自己的藤木药箱上,继续道:“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能够平安到达南洋……”话未说完,我已经被福昌号的剧烈震荡一下子掀得滚飞了起来,正撞在那盏摇晃不止的汽灯上,我手忙脚乱地想要稳住汽灯,这时听到了出口处响起钟灿富那发疯了一样的吼叫声:“他娘的拍花仔,你老母的,你想要找死是不是?你又在搞什么鬼?你他娘的到底是在治病还是在害人?”
我愣了一下,咕哝道:“这又关我什么事了?”
一言未止,钟灿富的疯吼再次响了起来:“你娘的,要是这条船再这么晃下去,你信不信老子立即把你拖出去喂大鱼!”
闻言我的心中猛然一跳,转过去看着阿娣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她隐隐有一股不开心的神色。回想起来,她的表情在我提到阿惠后就变得不悦,感觉周身散发出隐隐的敌意。本来我和她聊的还算开心,那么难道她的敌意是针对阿惠的吗?
可这又——又怎么可能?自打上船以来,她一直在密舱里躲着,甚至都没见过阿惠,这敌意岂非是莫名其妙?我又想到了船刚刚那些突如其来的颠簸,难道,是她不喜欢我当着她的面提到阿惠?
于是,我试着避开阿惠这个话题,只陪她聊些医馆里发生的闲闻轶事还有那些庸医误人害已的故事,果然,此后福昌号又平又稳地向着东南方驶去,再未摇晃颠簸。
阿娣果然是海女吧,一次次的事实告诉我,她的情绪波动和大海关联,能影响风雨甚至引发滔天巨浪。但在我的心底,我却真心相信她只是一个被病痛缠绕,爱撒娇的小女孩儿而已。
早早吃过晚饭以后,我躺在有些潮湿的船板上无事可干,躺在床上的阿娣又央我讲故事。我只得坐起来,跟她讲从前在安溪县那些残存的回忆,聊到我的那些过去,又想起了时常挂念着的幼年时失散的姐姐。
我跟她讲起我记忆中小时候的欢乐,夏天和秋天的时候,姐姐经常带着我去水沟里捉泥鳅,然后提着捉到的泥鳅回家,母亲就用酸菜煮泥鳅给我们吃。可是那些乱匪,在我七岁生日没过多久,毁掉了我们一家和睦的生活。
土匪围杀村庄的惨痛记忆,让我至今想起,仍然悲痛愤恨,我回忆起父亲抱着我在黑暗中的村子里飞奔时的惊惶,黑夜里到处是被点燃的茅草房的腾起的冲天火光,映照出一群惊恐逃窜的人影,四处都响起绝望的哭喊声,惨叫声以及土匪们那灭绝人性的怪笑之声。父亲一手抱着我一手抱着姐姐,在黑暗中没命地逃着,可是村子被土匪包围了,到处都是拿着枪打着火把的土匪,在往后山小路跑的途中,奔跑中的父亲被子弹打中了,跌跌撞撞地往前一歪就倒在了地上,临死还把我和姐姐向上托着怕把我们摔疼了,接着母亲跟上来牵着我们的手往前跑,她却怎么也跑不快,被一个骑在马上的恶匪一刀削去了小半边身子,在跳跃着的大火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一股股粘稠的液体从她的肩膀断口处狂喷出来,漫洒在吓得呆住的我和姐姐的身上,带着一股温热的甜腥气息。
母亲睁大着眼睛看着喷涌而出的鲜血,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快跑,去泉州城羊公巷的泉涌堂找叔父……”在逃跑的一路,我和姐姐两个孤苦无依,遭遇了土匪,遭遇了强盗,包裹没有了,我和姐姐最后也被挤散。最后我一个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叔父,跟随在叔父的身边学习给人看病针灸。
事隔多年,我常常在睡梦里回到双亲离去时那些可怕的瞬间,梦见永远只有九岁的姐姐在人潮人海中叫喊我的小名。
我讲不下去了,声音有些哽咽起来,阿娣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安慰道:“别难过,好人会有好报的,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啊,你姐姐才九岁,我都十六啦,我是你的大姐姐。”
我默不作声,任由阿娣抚摸着我的脸颊,并将我抱在怀里。她的身体是寒凉的,我不由得奇怪地想起阿惠,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应该是我在阿惠的温柔怀抱中找回了往日在娘亲和姐姐怀抱中的感觉吧,所以才会对阿惠眷恋不舍。
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这时,阿娣放开了我,把左手伸到我面前,那个她总是随时随刻拿在手里,我一直没见过全貌的匣子出现在了我面前。
从这只匣子的颜色看,它像是紫檀木做的,整体呈长方形,长约有一尺,宽不过六寸,大概有三寸那么厚。匣子周围雕饰着古色古香的人物图案、珍禽异卉,正对着我这一面雕刻着一只似鸟而非鸟的东西,有着细长的颈子,遍体披着异色鳞甲,尖利的铁喙喷射出恐怖的烈焰,透露出一种神秘的异域色彩。我从未曾见过这样奇怪的雕饰风格,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华贵的器物。
如果说这个女孩子让人一眼难忘的话,那这个匣子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它看上去显然年代久远,属于那种有过故事的物件,但又不像普通的古董。看见它后,我的第一反应是猛然涌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夺过它打开,看看里面究竟藏了是不是藏了蛟爷说的那些东西。
这种感觉诡异万分,我甚至连假意推辞都没有,直接就将匣子接了过来,目光全被这只匣子吸引住,开始上下左右找开关想打开匣子。阿娣一脸淘气地盯着我四面使劲,但我怎么也找不到该从哪里打开它,憋得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