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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晚晴阁,鸟鸣蝉叫。
慧晴正颤抖的跪在如意面前,单薄的弹墨绫裙湿濡的贴在身下,额头上的汗不停的往下滴着,溅落在地只片刻便被吸入青砖里,一头乌发散乱着贴在头上,像淋湿的乌鸦展翅在阳光下抖动着,窗外强烈的阳光照进来,直射在慧晴身上。
如意和如芝端坐在阴凉处的花梨木椅子上,旁边着案上放着石头盆景和架纱旧屏,并着一个汝窑花囊,里面插着满满的狐尾百合,上面尤还有水在滴着,再就是一个冰玉瓷盆里放着几块冰。
如意扇了扇手中的瓷青倩名人字贴纨扇,象牙柄握在手里润滑生凉,她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慧晴道:“平常二姐姐说你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的好,这大小也有个天理,你这般好怎的做出这恶毒没王法的事来?”
慧晴目光落在如意翘起的雪白的绣鞋上,也不敢抬头只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一个做奴婢的又怎敢跟三小姐顶撞,三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如芝“砰!”的声将手里的泥金美人纨扇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拍,震的桌子抖动了几分,她伸手指着慧晴道:“我自问素日里待你极好,想不到你竟生这反叛的心,刚刚被冬娘姑姑和莲青抓了个正着,人脏并获,你还敢失口抵赖?”
如意淡淡道:“二姐姐,你也别生气,为这种奴才犯不着。”她目光犀利而冷冽的从慧晴身上划过,只回身道,“姑姑,你把那小黄包拿来。”
冬娘拿了小黄包,如意平静道:“慧晴,你若觉得冤枉便把这小黄包里的东西吞下去,这小黄包总是你带来的吧?”
冬娘冷着脸将小黄包拿到慧晴面前,那慧晴还低着头,脸色煞白,僵硬的跪在那里,汗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莲青见她始终低着头,厌恶的喝道:“平日里你伶俐的很,这会子连头也不敢抬了。”说完,走到她身前伸手一下就托住慧晴的下巴。
慧晴的头被强硬着抬起,她浑身战栗的看着一脸冷色的如意,眼睛有泪流了出来:“这小黄包里不过就是些脂粉沫子,小姐为何就认定了奴婢是来害你的?”
“哦?”如意双眼微眯,发上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落在脸上一片阴影,卷翘的睫毛微闪着,眸子里清冷的好似一片冰湖,“既然是脂粉沫子,我便赏给你擦脸吧!”说到这里,如意冷一脸喝道,“冬娘,将这里头的东西全都抹到她脸上,我倒要看看她招还是不招?记住,抹的时候一定不要沾到这东西,你直隔着纸抹就行了。”
慧晴也不知道这黄纸包里是什么东西,但必是有毒害人的东西,不然大夫人也不会命她来,但昨儿晚上她明明给二小姐也弄了,今儿也未见二小姐怎么样,她心里又是疑惑又是害怕,为什么三小姐要冬娘隔着纸抹,她害怕的想要往后退去。
冬娘弯下腰,那手里的黄纸眼看就要盖到慧晴脸上,慧晴惊叫一声挥手就朝着那黄纸包打去,冬娘身形倒快,只一闪,慧晴扑了个空,那黄纸包上一粒小红点却溅到她的脸上,她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伸手去抹时那手上也沾着了,霎时间手指上就被烧了一个细小的洞,她害怕的号啕大哭拼命的叩头道:“三小姐饶命啊!”
如芝皱眉道:“你还不说么?”
慧晴胆怯的盯着如意,又转头对着如芝磕头道:“二小姐,求求你看在咱们主仆一场的份上就饶了奴婢吧!奴婢说出来也是个死。”
“你跟大夫人勾结想要害我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主仆情份?这会子来跟我求情了,晚了。”如芝沉声道。
如芝身后的沁夏一直未说话,看到慧晴之状,她道:“若不是小姐看在你服侍过她,你以为这会子你还能跪在这里说话?”
慧晴的声音颤抖着:“奴婢不是有意要害小姐的,只是若奴婢不这么做,奴婢一家子的身家性命都要没了,奴婢跟着小姐这么多年从来也不敢有二心,偏偏大夫人出来之后就找了奴婢,她的手段奴婢是知道的,在战场的时候杀人头就跟砍西瓜似的,奴婢不敢不从她啊!”
如意瞟了她一眼,厉声道:“若她不给你家二百两银子,你还这般忠心于她,不过是个钻进钱眼的奴才罢了,你若不尽实招了,那东西就全都抹到你脸上。”
慧晴又看了一下如芝,指望她能发善心救她,可一想到三小姐连大夫人赏了她家二百两银子这样的机密事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不知道,何况那东西若全抹在自己,自己的脸怕是烂的比四小姐还不如。眼看着冬娘又走了过来,她害怕的哭道:“我招,我招。”
慧晴咽了咽口水又道:“大夫人从碧云庵出来之后,便命人来找奴婢,奴婢原也不想去,但想着奴婢是从小服侍过她的,对她也有几分感念之情,奴婢就去了,她忽然赏了奴婢家二百两银子,奴婢想着家中老小不吃不喝也赚不到那么多银子,所以奴婢就为她当了差,一开始她只是让奴婢每日将二小姐和三小姐的行踪汇报给她,只是昨儿个她交给奴婢一个黄纸包说让奴婢撒在小姐睡觉的席子上,奴婢就照着做了,后来她见奴婢得了手,又重新拿了一个黄纸包给奴婢让奴婢撒在三小姐床上,奴婢也并不知道那黄纸包里是什么东西,一时糊涂就犯下了此等大错,求二位小姐饶命啊!奴婢真不是有心的,奴婢有罪。”
“为何她要分两次交给你?”如意冷然问道。
“大夫人也不能完全相信奴婢真的会对二小姐下手,所以她暗中派了人去看了二小姐有无中毒之状这才信了奴婢,大夫人还说她一共就两小包,所以才分了两次给奴婢。”
如芝冷哼道:“大夫人可真是精细之人,疑心病也重,只是我不明白她一个习武做过将军的女子怎么也会跟二夫人一般专弄这些个阴谋算计。”
如意道:“阴谋算计不在于会不会武,做没做过将军,原是在于心,若心是黑的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说着,她又对着慧晴道,“你只管一起说来,若能说的周全详实,兴许我还会为你解了脸上的毒。”
慧晴一听忙不跌的想将功折罪,她也不顾脸和手疼不疼,那射进来的大日头刺的她身上滚烫,她趴在地上又哭道:“奴婢打六岁起就跟着大夫人,来到侯府里的时候奴婢只八岁,但也记得不少事儿,大夫人深恨赛姨娘,后来赛姨娘死了,大夫人又转恨南宫夫人,大老爷与大夫人那时时常吵嘴,大夫人禀性高傲不屈于人,一气之下躲进了碧云庵,后来又把奴婢指派给二小姐,二小姐一向待下人宽仁,奴婢原指望这一辈子也能过得安稳了,所以前几年府里发放人出去,奴婢也不愿出去,只一心想服侍二小姐,奴婢早过了嫁人的年纪,不过是图着要一辈子都跟着二小姐,谁曾想大夫人又出来了,还找上了奴婢,大夫人是个冷心冷面的,奴婢着实怕她,何况她还给了奴婢家那么多银两,奴婢岂能不为她办事,还请二位小姐看在奴婢也是逼不得已的份上救奴婢一把,若让大夫人知道奴婢都招了,非但奴婢,奴婢的一大家子谁也别想活了。”
如芝听慧晴提到自已的娘亲,那个在自己记忆里早已模糊了的娘亲,一行细白的贝齿轻咬在红唇之上,脸上蕴着薄薄怒意,她问道:“大夫人为何要恨我娘,又为何要恨南宫婶婶?”
慧晴只求脱罪无有不说的,她哭诉道:“因着大老爷疼爱赛姨娘,大夫人气不过就……就……”
“就如何?”如芝声音陡然凌厉。
“就偷偷设计赛姨娘说她与家里的小厮私通。”慧晴略有迟疑,但也顺溜的说了出来。
如芝杏眼圆睁,忍着满脸忿恨道:“老太太从未跟我提及这些事,只说娘是漠北女子不能适应中原的生活,又思乡情切,在生完我之后还亏了身子所以才死的,你怎好好的说娘是被人设计了,你快详细说来!”
“当年大夫人弄来了迷药将赛姨娘迷到,然后就将赛姨娘偷偷弄到废苑里头去,那废苑原本有个看门的小厮,因着终日看守废苑没有油水可捞,大夫人就拿银子买通了那守门小厮,后来大夫人将老太太引到废苑,老太太当场抓住了赛姨娘。”
“那我娘是怎么死的?”如芝站起身来,一双明媚的眸子隐着泪光,唇齿间颤抖着。
“赛姨娘怎么死的奴婢并不知道,只知道府里的人说赛姨娘得到不治之症,没几天就死了。”
如芝听着缓缓的倒了下去,娘的死必然跟大夫人有关,老太太当年抓住了娘又是怎么处置娘的,不仅父亲,连老太太都不从跟她提起娘的事,况且那时她还小什么事都不知道,她一直以为娘是得了病死的,如今想来却不是,她拳头握的紧紧只睁着眼盯着慧晴,如意见如芝动了大怒,伸手握了握如芝的手,又问道:“大夫人恨赛姨娘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恨上我娘?”
“奴婢也不十分清楚,只记得奴婢有一次跟夫人回慕容府,大夫人跟慕容老爷嘀咕了几句,让他派人杀了南宫夫人,谁知道南宫夫人没杀成,倒伤到了大老爷,大老爷背后被砍了一刀,夫人当时又气又急,等老爷醒来后她就气的去了碧云庵再不肯出来了。”
如意的手轻轻的在梨花木扶椅上扣了两扣,眉头深锁,有风吹进拂起柔柔发丝,那风带着炙热的温度扑在脸色,细细的毛孔张开吸着那冰盆里的凉气,如意静静的叹息了一声,原来大夫人和母亲之间竟有这样的过节。
在这侯府里除了争夺权势,金钱和大夫的宠爱,又有什么令大夫人这般想致母亲于死的,还有老太太也恨毒了母亲,一心想治死自己,到底母亲是如何得罪了她们,想来这些事父亲应该知道一二,不如等父亲回来之后再细问了他,她点了点头道:“你交待的也还算明白,只是不知道现在你的心向着谁?”说着,如意命莲青又端了一个青枝缠花的小碗对着慧晴道,“你若想治脸就喝下这药,我还有事情吩咐你。”
莲青将药端到慧晴面前,慧晴迟疑的望着那乌沉沉的药,眼里含着泪,脸上发上早已湿成一片了,她咬了咬牙接过药一口吞了,如意转头看了如芝只问道:“二姐姐还想忍么?”
如芝深吸一口气,十指拧的紧紧道:“如今她们的刀都已经刺入到咱们的心窝子里,我再容忍也是自寻死路了,三妹妹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姐姐一句话也没有。”
如意缓缓的起了身,走到慧晴身边,伸出细润的手指轻轻在慧晴受伤的脸上划过,温热指尖却带着令人胆颤的冰冷,慧晴不由自主的一抖,如意的细长的指甲在慧晴脸上烙下几条红红划痕,划痕带来的细微的痛反盖过了伤口处的痛,如意手到之处一片冰凉,慧晴倒不觉得有多痛了。
如意轻笑一声道:“我亲自为你上了解药,你的脸也可好了,你若真心为我办事,我可保你全家不死,你若再起背叛之心,你全家也留不下一个活口。”
慧晴听得汗毛竖起,天明明热的很,她却觉得那冰冷从脚底还开始直延伸到头顶,三小姐的话说的那样平静,平静到让人浑身发毛,她小声问道:“刚奴婢喝的不是解药么?怎么三小姐又亲自为我上药了。”
如意淡淡道:“你家里人想必也正喝着,他们一心感念大夫人的好,大夫人送了这样好的补药,他们岂有不高兴的喝的,你放心只要你听话,你家里人喝的必是最好的补药,你若不听话,那补药也会变成最烈的毒药。”说完,她示意冬娘道,“姑姑,你把那小黄纸包收好,这小黄纸还要物归原主呢。”
冬娘将黄纸包重新收拾好,如意只淡淡道:“你给慧晴吧!”说着,轻轻俯上慧晴的耳说了几句。
慧晴吓得全身瘫软,后悔自己不该贪了大夫人的钱来害二小姐和三小姐,三小姐的厉害和精细之处比大夫人更甚,只三小姐有一点好就是言出必行,她想了想又磕了一个重重的头,磕的地下“砰砰”作响,收了泪道:“三小姐,奴婢一定会拼死为三小姐办事,但若奴婢失了手,奴婢可否求三小姐饶了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就是死奴婢也只愿一个人死,不想拖累了家里人。”
如意点头道:“这个自然,只要你不再做那些糊涂事,我答应你的事必然会做到,你且下去吧!”
慧晴接了黄纸包走出晚晴阁,她大脑一片空白,脚下发虚也不知怎么走着,那天上悬着的烈日照的她睁不开眼睛,她伸手挡去阳光,只呆愣愣的瞧着,这样的天空,这样的太阳她到底还能瞧几次,院子里盛开的向日葵花灿烂的一片金黄,展着身姿迎着太阳开放的那般刺目。
慧晴穿夹道,度花园也不顾日头毒的去了碧云庵,碧云庵的大门虚掩着,只见小丫头正坐在小屋的门槛上躲着太阳打瞌睡,听有声音来了,忙睁开眼,连忙摆手叫慧晴先等一等,慧晴知道必是大夫人接完了府里的事回来午休了,慧晴蹑手蹑脚的走到那小丫头身边悄问小丫头道:“大夫人可睡了几时了?”
小丫头笑道:“已经有大半个时辰,想来也该醒了,夫人刚接了府里的事,下午还有的她忙的,趁这会子清静就多睡一会。”
慧晴点头笑道:“这庵子里一向清静,除了你我,也只县主来,只是大夫人已经管家了,这庵子里再不得清静了,回话婆子媳妇一多,这庵堂又小,怕到时连站的地也没了。”
小丫头道:“可不是嘛!先前还来了几个人都被我打发走了,大夫人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赶明儿还搬回盛园住着。”
慧晴又要问话,却听到里面传来冷冷的声音:“慧晴,你进来。”
慧晴赶紧拍拍屁股,缩着脖子打了竹帘子进去,见大夫人还歪在卧室的檀上,错金流云纹香炉内静静袅袅的檀香无声的燃着,薰的一屋子香气,素色帐子微微一动,大夫人探出一只手来招了招慧晴道:“你且过来回话。”
纱帐帘后面的脸若隐若形,看的不甚清晰,慧晴向前移了几步,慕容氏动也不动,只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慧晴恭敬道:“奴婢都办妥了。”
“那三丫头可睡下了?”大夫人垂着眼睑,略显稀疏浅短的睫毛半遮盖在眼上,单手托着头,静静的问道。
“睡下了,那黄纸包里的东西奴婢也趁着三小姐给夫人交帐的时候弄到她席子里了,只是三小姐比不得二小姐,所以奴婢也不敢多留,就赶紧的来回报夫人了。”
“嗯!”大夫人眼里闪过一丝快意,又赞道,“你做的很好,等过些日子你跟着萱儿,她现在也没个可用的人,绿芽虽还行,但不甚机灵,我瞧你行事比小时候更谨慎了,等这些该除掉的都除掉,我自会给你更大的好处。”
慧晴跪下道:“办好了事是奴婢的本份,奴婢不敢再求更大的好处,夫人一出手就是二百两银子,奴婢已是感激不尽了,就算为夫人甘脑涂地也愿意。”
大夫人缓缓坐起身来,慧晴忙起身赶着去给大夫人拿素色银勾勾起纱帐,这屋内雪洞一般,除了一个香炉一应玩器全无,也就床前一个红漆桌子,上面的漆已经斑驳剥离,露出一块块淡黄条纹形疤来。
慧晴吊好表纱帐幔,大夫人起了床,外面的小丫头忙打了水进去伺侯大夫人梳洗,大夫人的头发绾着最简单的髻,髻上插着一支银发簪垂在脑后,梳洗后,大夫人又道:“这会子我要去议事厅,你待会再走,省得被别人看见。”
慧晴道了声“是!”大夫人带着小丫头风风火火的离开了,慧晴心跳的咚咚响,这屋子里除了外面两个看守婆子也并无他人,其中有一个婆子还跟着大夫人一道走了,慧晴慌忙的将黄纸包里的东西往席子底下一撒,转屁股就出了屋门。
外面的婆子讨好的端来了一杯茶笑道:“瞧姑娘一头一脸的汗,快喝杯茶解解渴。”婆子将茶递给慧晴,又陪笑道,“姑娘眼看着就要得大夫人的宠了,今后也别忘了老婆子我。眼看着大夫人就要准备出去了,日后老婆子光守着个空屋子也……”说着,便长叹了一声。
慧晴啜了两口茶道:“嬷嬷也别急,你们是服侍惯了大夫人的,她若出去必会带你们一起出去。”说完,将茶杯递给了婆子道,“大夫人想必已经走远了,这会子我也应该回去了,省得二小姐好找。”
婆子笑道:“以后还要仰仗着慧晴姑娘呢。”
慧晴回头道:“嬷嬷太客气了,说什么仰仗不仰仗的,兴许我还要仰仗嬷嬷呢。”慧晴说完,便急步离开了,那心里却七上八下的跳着,走到沁心园还走了神,差点一个大跟头摔到池子里去,她望着池水上的莲蓬叶儿望池兴叹一回又赶紧了回了晚晴阁复命。